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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罐、两罐浆水

发布于:2016-08-19 08:22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良子

  

  二十年,二十年的星辰已坠落。一晃,我们这些十八九岁,从古镇某中学走出的青葱少年,用蕊禾的话说鲜翠欲滴的嫩秧子,已款款步入中年的极品期,其中许多人的人生事业渐入佳境。

  春风拂面早春,忽然花开,有一天,我的发小,资深媒体人拓荒者和知名律师烟雨在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搞二十年同学会,大家沉睡太久的师生情、同学情、发小情一下子被点燃。那阵子,社会上不知抽什么风,同学会、老乡会、战友会甚至驴友会、钓友会、藏友会等各种五花八门的聚会组合盛嚣尘上。

  当我们四五十个当年的同窗聚集在速8酒店宴会大厅时,才发现许多当年的恩师也被请来在主桌就坐,他们大多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恩师激动,同学们亦激动,握着恩师打满褶子的手竟无语哽咽。泪眼抬头,看见背景台上大屏幕显示的五个大字:恰同学少年。

  我暗暗佩服这次同学会主题的设计、策划者拓荒者同学,他不亏是名府陕师大毕业的才子,霍松林老的弟子。他是让我们像毛泽东他老人家一样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同学们的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表演了有一阵子,晚宴开始。席间,正好和拓荒者、烟雨几个平素要好的同学坐一桌。我们不再停留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高大上境界。平庸如我,我们更多地开始回忆过去,回忆我们共同熟悉的青涩童年,金色少年,沁人心脾的过往,一旦被提起,多数人要朗笑出声的温馨趣事,几近绝版失传的风物游戏,滚铁环,丢沙包、跳方、踢键子、打弹子……伴随着这些游戏衍生的童歌童谣,红苹果,圆又圆,英雄女儿刘胡兰。刘胡兰,十三岁,参加了革命游击队。爱祖国,爱人民,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老校长的儿子非衣也在我们一桌,于是有人提到当年校园里仅有的几棵枝繁叶茂,树冠宠大的杏树,桃树,被治校有方、清正刚直、淡泊名利的老校长严密监管着,但总有玩皮捣蛋的之徒,爬上树杈,采摘果子,而受到校方的轻微处罚。

  忽然间,在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时,烟雨同学向大家揭示了一个我和拓荒者同学之间的秘密,惊绉一池春水。

  他说:“要不是良子同学当年给拓荒者老弟提过一罐、两罐浆水,我想这老弟定不会走进陕师大这样著名的华府学厅,也不会成为国学泰斗霍老的弟子。”

  语惊四座,大家齐刷刷把审视好奇的目光投向我和拓荒者。目光像火苗熊熊燃烧着,烤得我面红耳赤,无以应对。

  拓荒者起初微有窘态,到底是男子汉,有担当,他很快镇静下来,大而有神的眼睛瞄了一眼在侧的我,诚恳认真地说:“真有这么回事。”语气中不乏感激与温暖。

  烟雨的话,砸开了我岑寂封闭多年的记忆之门。我们上高中时,是1980年代的初期,国家改革开放的政策施行没两年,古镇的文化、经济、生活均处于干涸贫困期。教师除了苦教,学生就是苦学,母校的学风、校风却出奇地好。在全国大中专院校平均升学率不足10%的当年,母校升学率几近50%,就在我们这届学子毕业前夕,母校获得了国家教育部颁发的锦旗,名播四海,荣誉达到巅峰。

  我们这代同学受“文革”后期极左路线的影响,又因袭着几千年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的礼制,男女同学几乎没有任何的交流与沟通,即使是男女同桌,也要画一道三八线,以示楚河汉界,对垒分明。

  我不记得我和拓荒者是否做过同桌,之前,我们肯定没有交集,除了语文课,我和他的作文由于出众,总是被那位胖大的老熊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轮流点评。

  母校的同学,住校与否基本上分两部分。一部分就像我,家住学校附近的村子,愉快地走读着。还有相当一部分同学,来自偏远山村或距学校较远的村子,十里八里的,为争分夺秒节约学习时间,他们选择住校。

  说起住校,那时的母校根本没有提供学子们食宿的条件,为了安全,一般女同学只好借住在比较要好的同学或亲戚家里。学校旁边,有一处村上几近废弃的砖瓦厂,断壁残垣在那儿兀立者,和一堆堆倒塌半倒塌的残瓦土坯为伍。最后面有两排砖瓦厂民工们住过的工棚,四面透风,蛛网密布。夏天漏雨,冬天浸寒。就这条件,却成为那些男同学住校的宿舍。如若不是看见他们青春流动的身影和他们煮饭时徐徐升起的炊烟,冷不丁有人钻进这荒芜怪异之所,肯定以为是专为剧本《聊斋》设置的外景拍摄地。鬼知道,我的那些亲爱的同学,到底有没有人看到过蒲公笔下一张美丽的狐仙的脸贴在窗上,无人时,为他们做饭洗衣,帮助他们这些穷秀才进京赴考。

  那阵倒也听村民说在厂区亦或工棚里,因何故真就吊死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于是便有女鬼干嚎啼哭的声音夜夜来袭,毛骨耸然。终究邪不压正,被那些血气方刚、初生牛犊的青春少年逼了回去。

  三五个气味相投的男同学自由组合选择住一间工棚。寒冷的冬季他们只好用身体互相抱团取暖。一日三餐,他们搭伙做饭,周末除了回家拿上足够一周用度的馍馍、白面、苞谷面、挂面外,他们很少有钱去市场买菜,就是乘天黑在附近农民的菜地偷摘一些菜或者挖野菜作为面食的佐料。十八九岁的男子汉,很少在家中爬锅爬灶地做过饭,他们只能轮流将就着做出半生不熟的粗鲁饭食,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开心啖食着,有青春作伴,书本作伴,他们穷苦且快乐着。

  拓荒者和烟雨就属于工棚里的住校生,平日两人走得比较近,应该住一间宿舍,一起搭伙做饭。两人都是我们文科班的佼佼者。不仅学业成绩好,其他方面亦很优秀,拓荒者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烟雨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一日放学后的傍晚,夕阳的余辉洒满乡村小道。刚出校门,我一人无精打采地朝家走,拓荒者从后面追了上来,怯怯地喊我的名字:“良子,良子-----”

  闻声,我惊回头,见是拓荒者喊我。正在莫名诧异他一男同学喊我何事。同时我恐慌地环视周围看有没有人窥见他在喊我。他已然来到我面前,把手里提着的一只粗朴瓦罐递给我说:“良子,明早把你家的浆水给我提一罐,我们做饭用。”他说这话时面红耳赤,紧张得不行。

  受他的感染,我亦紧张得不行。

  我接过瓦罐说:“好。”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家奔。小小的心脏像打鼓一样跳过不停。母亲见我提着瓦罐进来,问是谁家的瓦罐,我只说有同学问我要浆水,便进了我的小屋。

  浆水是天水民间一道很古老的特产。具有清热解暑,排毒抗癌之功效。做法简单但神奇。据说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接班人天水人姜维发明,自古以来,天水农家的妇女,都会做一缸酸甜爽口的浆水,浆水面也是天水民间每日必备的家常饭。

  母亲年轻时人长得漂亮,厨艺亦不错。她渥的也是上好的浆水,在饥年养活了我们一大家口人。

  翌日,天麻麻亮,我起个大早,拿上拓荒者交给我的瓦罐,直奔厨房母亲的浆水缸,揭开盖子,用碗打掉上面浮着的白花,然后舀了一罐清洌香酸的浆水朝学校走,走到拓荒者他们住宿的砖瓦厂附近,我又开始恐慌起来,我在担心怎样把这罐浆水交给他,会不会引起同学们的议论。

  犹豫两分钟之后,我还是提着浆水闯了进去,在一排工棚前我喊着拓荒者的名字。他迎了出来,十分尴尬地接过浆水朝房间走去,在院子已有三三两两起床的同学争大惊奇地眼睛朝我这个不速之客瞄着,竟有人恶作剧地吹起口哨。

  我像逃出匪窝一样直奔学校的教室。在凳子上坐定后,心脏仍突突跳过不停,半天才回过神来。

  直到毕业前的一段时间,记得拓荒者又问我要过一两次浆水,他比之前镇静许多,我也没了之前的恐慌,一切自然明快。

  当年,我考上了天水师院,他和烟雨一个考上陕师大,一个考上西政法,我们和许多同学一起成为古镇母校的骄傲。

  再后来,这件同学之间两小无猜的纯情和帮助彻底被我遗忘到爪哇国了,沉睡不知归路。

  忆往昔,峥嵘岁月筹。二十年后的今天,被风趣幽默的烟雨像抖包袱一样抖露出来,暄染得满地落英,要不是拓荒者临危背水,指不定我又会落荒而逃。

  我敢肯定烟雨同学吃过我家的浆水,要不那么多住校的同学,单单他二十年念念不忘这件事,在我们两个当事人都彻底对此失忆时,说不定当年就是他撺掇拓荒者问我要的浆水。可烟雨这贼嘴硬似铁的家伙就是不肯认帐,真拿他没办法。为了打击我,他还说我家的浆水白花太多,他根本不会吃。不过后来,他又矛盾地补充说,我家的浆水白花多是多,肯定富含人体所需的多种微量元素或氨基酸,拓荒者吃了我家的浆水,才能化浆水为动力,增长智慧,以致后来顺利地考进陕师大。是方是圆由他一张做律师的铁嘴在那里口绽莲花,死人也被说活。我真想顺着他的话说,正是你吃了我家的浆水,才会考上西政法。

  再后来,每每有同学小聚或大聚,只要有拓荒者和我共同出现的场合,烟雨这个可恶的家伙,总是拿浆水的故事打趣我们,每每引得同学们把目光聚焦在我们身上,话题也转移在浆水的故事上。

  一次,两次之后,我对这个话题完全脱敏,我已能做到像拓荒者一样云淡风轻,轻松愉快地接受同学们的打趣与说笑。甚至把回忆往事,回忆师生情、同学谊看作是很温暖很曼妙的事情。就像阳光照耀大地,春风拂过草原,溪水漫过山谷。我开始盼望这种温情永驻心田,像浆水一样清醇甘洌,质本洁来还洁去,正是我们儿时的友谊。岁月无情,改变的是我们的容颜,改变不了的是我们曾经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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