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一个生命

　　就是在这，这是间四四方方的小小的病房，白茫茫的墙壁，像莫斯科严冬下的天气一般的颜色，总是令人慷慨地生发出押赴断头台的惮惧，就连明晃晃的柔和的灯光线，也觉得晦气得凛冽。这同时也是间小小的手术室，不做大手术，手术器械并不很多，但是那有如大漠阴风的情绪，却也是阴魂不散的。

　　我是一个人走进这手术室的，医生和护士都去准备手术必备的东西，好友为了我的手术，匆匆赶回住处准备手术费，希望尽快赶回来陪我，分身乏术，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使。我想这也是好的，我预料不及，手术过程要承受些什么，只是疼痛是难免的，但她不在身边，也就不必因为我的痛而痛。

　　医生和护士随后就进来了，病房的门“咔”的一声，从里边反锁住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在病床前静默了一会，我想再没什么时候能像今日今时今地，更能让我生发我只有一个生命的感慨了。我只有一个生命，要拿也只允许识货的人拿去。

　　照明灯一开，医生便让我躺在病床上，护士在一旁准备麻醉针。我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淡定，当然也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惊惶。医生问我准备好了么，我轻轻回答说可以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是我千万个不可以，紧要关头我是不能随心所欲的。麻醉针不费吹灰之力，很快便找到自己的城池了，五六针麻醉剂下来，我已是九回肠断，一开始还能扯着嗓子嚎叫，发泄手术的痛苦，而后开始疯狂地抽噎，疯狂地撕咬我的外套，汗与泪默契地交融在一起，等到精疲力竭了，麻醉起作用了，痛楚似乎也跟我一般，被麻醉了。医生和护士依旧在井然有序地进行手术，时而停下来，温情而和蔼地安慰我几句，说就快好了，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我瞬间觉得，那是我一生最美的圣经。

　　手术结束之后，好友也赶回来了。而我因为麻醉机的药效未退，显得有些难以自控，躺在平稳的病床上，就像是漂流在汹涌的江海中，我在颠簸，我在流离，我无法自已地把脑袋甩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我的思想正在和我心头的石块交涉，它明显挡住了呼吸的去路。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医生说，赶紧给她打镇定剂，还有，快去准备吸氧器，她的脉搏有点虚。好友紧紧抓着我的不安分的手，她最终哭了，我想我的形象吓到她了，她的唏嘘不已，就像是永不消逝的电波，有阻碍地传入我的脑海里，我想抬手为她拭去双颊上的泪，就像那如五月西欧的茉莉一般温暖的医生为我揩掉眼角的热泪一样，但我毕竟心有余力不足，只能断断续续地，于嘴唇的一开一合中，碰撞出几个音节。我想后来好友哭的更加痛彻心扉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还拼尽全力地说出的话，我说得不多，只是叫了好友的名字，说不哭，花莲（洄澜）在。

　　手术已经过去好几个时日了，根据医生的忠告，我只能在床上好好躺着，不能随地走动，不能劳心劳累。时而回想起手术当天的种种，心的苦土里还能盛放一种笑容，便不能从心底搜刮一丝的静谧。

　　我只有一次人生，一个生命，我自诩不会遇到比我更识货的人，我的一生我是志在必得。走进手术室的一刻，我在想，老天比我更识货么，我希望不是，因为我活过，却没活够。我并不是贪污流年的人，却也不是甘心情愿被欺负的人，缺斤短两的生命，哪能配得上一心一意惨淡经营、对它掏心掏肺的主人。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真的终究没有活够。我的回忆自始至终还在牵扯我的任何一根神经，还没找回那个熟悉的陌生人，七月七日晴下活泼的草原，还有我用丘比特的眼泪来象征的花莲，还没个老态龙钟的模样，在花莲的如水的天下，做个追忆似水年华的黄发鲐背。我相信我的八十岁依然是蓝色的童话，就像是莫里哀的蓝色的爱。

　　我承认这个手术是一个美丽的意外，却不是一个预料之内的错误。手术之后的第二天，我看天空清澈斑斓，明湛的颜色，饱和得似乎就要顺着我的眼帘无声地滴落，我随手就能拾掇起一个古老而美满的天堂的童话，我想我是第一次看得如此分明，如此感激，如此憧憬。

　　我只有一个生命，除却比我更识货的人，任何人都不能私动妄念。这似乎已经成了我铁铮铮的警戒与誓言。我依稀记起，欧亨利在自己的短篇小说中写过这样一段话，认为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而抽噎占了其中绝大部分。我想我是很满意这样的说法的。我没有选择痛不欲生下去，因为抽噎总有一天会活不下去而选择自行毁灭，最后的最后，我剩下的只有微笑，只是微笑也足够了。

　　怎么办呢，我似乎痴迷于自己的生命了。这是一种可贵的堕落么？还是一种分明的彻悟呢？把全副身心倾注于迎面而来的每一刻，不分悲欢离合，不分喜怒哀乐，我们在草原上骑马，我们在花莲里安家，我们守护每一个陌生人，我们关心粮食和蔬菜，我们刚从一场践行酒把眼泪醉过，又投入到团圆饭局中欢笑，我们把美丽的未来规划，我们在重重波折中成长，一度春秋后便是物是人非，几轮来回已经沧海桑田。我只有一个生命，我只守着我的生命过活，不想错过它何时何地迸发的情绪，何时何地变换的颜色，何时何地扮演的角色。

　　我是从手术中醒来的人，我想我是生命中永不合眼的人。我只有一个生命，我想我是再合适不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