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躁动

　　都说没有早恋的孩子青春不完整，没撕过一次卷子的高中生高中不完整，没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大学不完整……哪里都有所谓的不完整，但是，谁的人生又是完美无缺的呢？追求着完整，结果失去的更多。

　　我有个改不掉的习惯，喜欢收集旧东西。儿时我的抽屉里满载成卷的报纸，书柜里成群结队的旧书刊民间杂文鬼怪趣谈，稀奇古怪的珠子，滑得发亮的小石子，甚至是一些老旧掉牙的金翅小蝶发夹等什么都有。忽然想到，他之后，再也没有人给我送过类似蝴蝶之类的小饰品了。我们常常盘腿坐在我的柜子前，敞开心扉，肆无忌惮地聊天。所以每一次和他吵架，他会歇斯底里地倒出我所有的“藏品”，然后我难过地掉着眼泪一件件拾起残骸。

　　我的床头有一本希腊神话书，是我幼时对美好的所有向往：有温柔多情的宙斯，有英俊多才的阿波罗。六年来，我不厌其烦地翻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宙斯带走了每一个他心爱的姑娘，阿波罗也为达芙妮心痛至斯。再没有人陪我一点点看月亮升起，最后它不翼而飞。我闷闷不乐地一个人抹了几次眼泪，却又隐隐地松了口气，为什么？谁知道呢。

　　他之后——再没有人给我买过积木。这么多年，我没碰过任何积木。因为这世上最完美最坚硬的积木，全在我心里建成了一座堡垒。我不止一次想过，他还在这个世上，他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总有一天会回来。哪怕他娶妻生子，哪怕他已白发苍苍，面目垂老，我都愿意原谅他。我推不倒心里的城墙，因为再也没有人给我买过积木，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再为谁筑一座城池。

　　家中庭院里花开了一夏，白白粉粉的，煞是好看。每次回家，会有满腔自豪感：看，那是我拾掇回来的呢。直到现在，还是对那花的品种一无所知，只记得是初二那年在路边的偶遇。那是一朵白花，清香，好闻。小小细细的枝叶，在风里柔柔地展开。一个人回家路过，会蹲着端详半天。直到有一天，花凋谢成果。神奇的是那样洁净的颜色孕育的却是不见底的漆黑。我小心翼翼地将那抹黑带回家埋在院前的花盆里，它那样小，只占了小小不到指甲盖大的地方——最终却花开盛夏，空气里弥漫散不开的香。

　　2012年的某个傍晚，夕阳血红了半边天。我奋力拉扯着水井里的桶，最后脚一滑手松开了紧握的绳，它一声不吭地掉回井里。我看了眼同样慌张的稚弟，大声吩咐他回家偷偷带来扁担。时间一分一秒，等待是焦灼的火。暗红色的桶一点点下沉，而我那样的无能为力，仿佛溺水的是我，再也不能重见天日的是我，万劫不复的是我。那只桶，最后还是被我拉起，我看一眼身后的他，竟似重生般如释重负。

　　我曾经对伤害那样的疾恶如仇，如今却也忘了伤害该有多难耐。我的左手手腕上平滑得那般自如，但我却忘不了其上的伤。我的一个亲人，不不不，我拒绝将所有仅是血缘关系的人称为亲人。那样一个女孩，笑起来灿烂如斯，明明我也曾用心呵护过，但怎么就出乎意料。她凶狠地将我推了一把，我依稀记得我呆愣地匍匐在满是细碎壳类的地上，想着对错。

　　我真的小肚鸡肠，七年了，左手手腕永远无力。我想我是怪她的，她年纪尚小，所以一切都不了了之，而我成年了，也许不是不原谅，只是，对伤害敬谢不敏了。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我把毕生沉重的话题同他一人说遍，我那样凶恶的嘴脸也只有他看见了。我们吵着闹着，愤怒地推翻椅子，摔打桌子，面红耳赤。我蹲在地上，眼泪掉得又凶又急，几近绝望地控诉他，把我逼到绝路。他跳着脚避开，冷眼看我。我恨恼他的不懂事，他怨愤我的太专制。我们不留余地地互相攻击，发现彼此的恶毒，觉得天真美好善良温煦统统只是一个笑话。

　　我们冷战，最后他告饶，嬉皮笑脸地缠上来，说“姐，你老了后我会背你上街买菜，你走不动的时候我一定搀着你。”我狠狠胡乱抹了泪水，没错，我就是个爱哭鬼。我扣起手指弹了弹眼前这个小我六个轮回的孩子，颐指气使，我把谢天谢地藏了起来。

　　2009年的期末考。我自在地看着加勒比，遗忘了时间。大约离开考还有两分钟，老人家回来无意问了我一句，怎么还没去考试。我气定神闲，翻了翻时间表——那大抵是我这辈子最悠闲的时刻，却终于被现实无情抹杀。

　　我记得那天漫天飞舞的雨丝，我挎上书包拎着雨衣推着自行车抬腿就跑，路上车子断续掉了两次链子，我心急得不行，却也无可奈何，顾不上许多抬手就整，只到满手乌黑的油渍。将车捣鼓了一番，无疾而终。神奇的是那次物理考试，我到时居然才发下卷子。多年后想起，我记不得那次的成绩，倒是明了地记着那天路上满山的泥土味，被雨打湿后绿的滴油的草木，以及握过的那只笔厚重的机油味，下巴上的一道黑印……好像我已经把所有都留给了时间，只不过没有预想到重新翻开的时候如此不甘。就如同我给这本书填满了内容，有人装订成册，至始至终，没有作者。说是躁动，说是难耐，也这么三五十年恍惚就过了一生。所幸我和自己相对而坐，面对面谈心的时候仍有话可说，不至于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