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花山?肯定是她!能够对我提起这个地名的,只有可能是她!
已经一年多了,我早就感觉这个网友有点特别,好像坐在网线另一端的,根本就不是一位陌生人,而是非常熟悉而且关心我的人。但我每次问她是谁时,对方都简洁地用两个字回答我:网——友。
我至今无法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以及家乡住处。以致多年以后,她对于我逐渐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只知道她给我们的小报投稿时,每次署名都是:梅可诗。我像喜欢她的笔名一样,特别喜欢她的文字。
许多次编校她发来的稿件,却几乎一个字也没有改动过。甚至,每次读她的文章都让我有些自惭形秽,一直以为在一个小小的工业园区,我那两把刷子应该是独树一帜、鹤立鸡群的,但她的出现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她的文章似乎不是借助语法用文字堆砌而成,而是由一种莫名的忧伤编织而成、由一名孤傲女子缠绵的情感积淀而成。因而,一个“看”字远不足以描述那种摄魂的力量,往往需要边嗅、边听、边徘徊,潜入她那种飘忽不定的意境中细细品味。
我时常想,这个梅可诗,难道不是生在当代,而是从唐朝的某一幅画卷中走来的?高挽凌云髻、着齐胸襦裙、摇绒线罗扇?在每一个云霞满天的黄昏或萧萧秋雨之后,她也会轻启窗帘,抚一曲哀怨缠绵的古筝吗?当我终于忍不住把这些疑问告诉我的同事时,他们都笑得前俯后仰,说我是给人家迷住了。其中一个同事还热心地告诉我,说这个姑娘的确姓梅,熟悉的人都叫她“梅子”。
一次偶然的活动,终于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了梅子。当时已近隆冬季节,工业园区为庆祝园区成立十周年,从各企业抽调人手策划筹备文艺演出和媒体宣传事宜,作为《力邦快讯》报刊编辑,我当然就有了抽人和用人的特权,而综合办公室就设在园区职工公寓——力邦村。
也许是自己心虚,为了尽量避开同事们锐利的目光,我特意从梅子所在的震达公司抽了两个人过来帮忙,另外一个女孩叫秀,也是积极支持我们报刊的撰稿人之一,她和梅子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每天午后,她们都抽出半天的时间到我们办公室上班,和我一起商讨文艺演出活动方案、从各个企业物色演员,以及策划报纸专刊设计方案和对外媒体宣传等活动。本来我就不敢和梅子说太多的话,恰巧她也比较文静,除了及时拿方案出来共同商讨之外,也很少主动与我攀谈,所以我主要还是和秀交谈得比较多。这样几天过去,我心里倒觉得踏实了些。
一下晚上下班后,梅子被经理一个电话催回公司了,我借故陪秀一起去力邦村食堂吃饭。打完饭坐好后,我边吃边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问她梅子在公司情况怎么样。秀先从我碗里拖走了一大块红烧肉,扬起眉毛咂了咂嘴,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回了我一句:“我就知道,你早晚会问我这些的。”一句话,差点让我把快咽到一半的大青菜吐了出来。女人的眼光永远那么毒辣,我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这么久,那点心思在她那里还是司马昭之心。
秀说,梅子是个孤儿。我听了一楞。
梅子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原是一名才华横溢的高级语文教师、业余作家,梅子自幼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文化熏陶;母亲则出身富商之家,美貌出众但非常势利,当初因贪慕虚荣下嫁给一位经济收入一般的教师,后来逐渐嫌弃对方寒酸,夫妻关系日益紧张。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梅子的父亲受重伤急需抢救,妻子却冷似冰霜借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拒绝娘家援助,结果贻误了最佳抢救时机,终不治。父亲去世时,许多学生甚至有的学生家长都噙着热泪前来吊唁,唯独不见母亲掉一滴眼泪,然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母亲已经另有新欢嫁给了一位私企老板,那一年,梅子已经十四岁,弟弟十二岁——秀转过身去,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梅子平时从来不提这些往事,只有和她两个人单独呆在一起时才会告诉她,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想念父亲,没日没夜地想,喜欢看父亲在灯下批阅学生作业时时的专注,喜欢看父亲挥毫沷墨时的洒脱,喜欢看父亲在报刊上发表的每一篇文章,特别、特别地怀念……为了让弟弟将来有个好点的出路,生性好强的梅子后来主动辍学,外出打工资助弟弟读书,以减轻爷爷所无法承受的经济压力。
秀还说,梅子在公司里非常能吃苦,白天上班干活,晚上看书学习,从来没见她叫过累。公司经理因为唯一的一个儿子右腿残疾,而梅子又相貌出众、颇有能力,曾数次让一位副厂长出面找梅子“谈心”,并放风说打算先提拔重用、待以高薪。一面是经理的残疾儿子,一面是难得的工作机会和弟弟读书带来的巨大经济压力,梅子最近正为不知道如何拒绝经理的“好意”伤透了脑筋。有一次在郊外的小梅花山上游玩时,她终于看到了一向好强的梅子哭了,搂着一株梅花失声痛哭,说想父亲了……
两个礼拜之后,园区十周年庆典活动圆满结束,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那次策划非常成功,临时工作人员也即将返回原岗位。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激发起了在内心潜藏已久的冲动。我说,秀,请你约梅子一起去一趟小梅花山吧,我也非常喜欢喜欢山、喜欢雪,更喜欢梅花——就我们三人,算是给你们送行了。
当天下午,我们带上一些零食,到梅花山上一起看梅花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漫山遍野的梅花,在飞舞的雪花下愈发鲜艳,红得有些让人心碎。梅子那天穿着一件长及脚跟的白羽绒服,系着一条新手编织的红色毛线围巾,一袭长发在瑟瑟寒风中飞舞,和我们一起谈笑风生时根本感觉不出她有一丝烦恼。和她在一起,我顿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自卑感,但又心有不甘地,偷偷写了一首小诗藏在口袋里。
就在我们在山脚下商量着去哪里吃饭时,梅子的手机响了。她很镇定地听完电话,然后说你们先吃吧,公司有事呢!我们只好送她回去。途中,我不失时机地把刚刚从山上摘下的一枝梅花一把塞到她手中,又谎称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请她帮修改一下,然后像做贼一样,迅速地往她口袋里塞了张纸条:
咏梅
数朵梅花点点红,
琼枝玉叶两相同。
漫天飞雪香犹在,
无意争春春更浓。
谁知她一点也不觉得吃惊,也没有揭穿我的小动作,只是接过梅花就戏弄我说,哪有这么送花的啊,像是在偷东西!还有这花也送得不咋地,过不了几天就凋谢了,哪有诚意?然后笑着和我们打了招呼,上车回公司去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成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她内心到底是什么反应,更不知道她是否面临着某种麻烦,因为秀亲口告诉我说,公司那位经常找梅子“谈心”的副厂长好像已经对她非常不满,说不定就会被辞退的,公司原来为梅子配的那部手机也被收回了。就在为她担心时,我自己却被单位以报纸即将停刊为由,提前告知辞退了,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好打点行李准备离开。
我左等右等几天不见消息,就在准备登车远行之前,秀忽然来找我,同时带给我一束手工做的梅花。秀认真地告诉我,现在梅子遇到了点事情,可能与他弟弟有关,一时半会还处理不好,让我先安顿好自己,有机会她会联系我的。我一层一层剥开缠在花柄上的信笺纸,看到了几行笔迹清秀的小字:
和咏梅
遍野梅花朵朵红,
此花不与彼花同。
群芳摇落它犹在,
四季常开香更浓。
秀临走前开心地冲我笑了笑,说梅子用车间里的材料亲手为我做的这束梅花——这花才叫真正的花呢,摆多久都不会凋谢!我低头仔细欣赏,丝绸折成的花瓣惟妙惟肖,彩纸一弯一曲卷成的梅枝疏影横斜,果真充满了梅的韵味,简直和小梅花山的梅一样。
后来,我在另外一个很远的城市打工,始终没有听到有关梅子的确切消息。秀开始时还在电话里说梅子心情不好,经常一个人躲起来哭,后来她说梅子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怀疑秀说的不完全是真话,但千里迢迢我也无法一一印证,直到后来逐渐失去了联系。梅子,梅可诗,那个从唐朝画卷中走出来的女子,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了我的视野。
刚才,我在网上不停地追问:你究竟是不是梅子?是不是从网上搜到我的资料后把我加进了好友名单?是不是想告诉我是谁又怕打扰彼此的生活?是不是?是不是……
我多想告诉她,她送我的那束梅花,将是我一生中所能看到的最美、最美的梅花,它将永远绽放在我的梦中。然而好友名单里那个熟悉的头像已经变成灰白,就像多年前那场没有下完的大雪,洁白的雪瓣从灰色的天空缓缓飘落,这么多年了还一直在下,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