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发生的一件事,永远在我心底留下一道疤,一道难以名状、难以释怀的疤……
一至四年级我都是在母亲任教的一所乡村小学读书。不知是性格泼辣、学习尚优的缘故,还是占了母亲光的缘故,四年级发生那件事之前,我一直在班级担任头儿,是老师的得力好助手(自我感觉的)。那时的村小老师多数是民办老师,这些老师家里都有责任田。每到农忙季节,老师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校长彼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家也有二亩三分地)。每逢老师有事的时候,他就会让班长带领大家复习或者预习。
想那少不更事的年纪,只知道把老师的话当圣旨,记得那时的我是多么卖力地听老师的话。
那是冬日的一天,西北风呼呼地吼得厉害。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 任刘 老师的课,他家里有事需要提前离开,临走前交代我带领大家诵读新教的几首古诗。现在我还能清楚记得当时那几首古诗是《山行》、《枫桥夜泊》和《早发白帝城》。
我拿着课本来回在过道里走动,嘴里大声读一句,同学们紧跟着读一句。假如哪位同学心不在焉了,我还会学老师那样踱到他的跟前用手轻敲一下课桌或者用书轻敲一下他的头。遇到这种情况,被敲的同学立马就像刚被拧紧发条的闹钟一样,很快声响起来。
同学中偏偏有一个孙姓同学不买我的帐,他也是老师家的小孩,可能他就是不服气一个小姑娘来做头吧,所以每每和我作对。你瞧,现在他就在那里怪声怪气拖长声音乱读,每句诗别人都读完了,他还在扯着公鸭嗓子嘎嘎不停。几个回合下来,同学们开始窃窃私笑起来。
违法乱纪,挑战班干权威,坚决杜绝!我板着脸假装若无其事边读边走到他跟前,乘他表演得欢实之际,我手上的课本拍上他的脑袋,其实也只是轻轻地那么一小拍。
孙同学一下遭马蜂蛰了,腾地站起来,瞪着两只小眼睛,对我咆哮:“有啥可烧包的!不就是臭班长么!小丫头片子顶个屁用……”我刚想和他分辩几句,下课铃响了,大家都饥肠辘辘的,“哄”地一下作鸟兽散了。
下午虽说两点钟才上课,但同学们一般一点钟左右就陆陆续续到校了。那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早点到校还能和同学们踢踢毽子、跳跳格子或者扔扔沙包什么的。
我吃过午饭也早早来到学校,心想:先把书包放进教室再来操场上玩。谁知我正准备进教室时却发现门被孙同学堵住了,只见他把整个身子倚在一边门框上,一只脚支地,另一只脚抬起撑在另一边门框上,手里还拿着一根脱落下来的破桌腿,看那架势就知道是故意找茬来的。
我才不买账呢,毕竟“官场”混了几年了。我大声朝他喊:“快把腿拿开,不然我会不客气的!”他说:“皇军我今天就是不拿开,今天就是想收拾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听到吵嚷声,别班同学都围过来了。我脑门的血一下涌上来,开始气呼呼地使劲去扳他那条跷起的腿,看来还是我力气大,几下就把他推开了,我乘机迅速往自己的座位跑,听得有位同学喊:“哎呀不好!他打过来啦!”我急忙回头,只见他正恶狠狠地扬起那根桌子腿向我追过来!容不得多想,我顺手抄起近旁的一只板凳迎上去,“啪”地一声震响后,孙同学“哇”地大叫一声扔掉桌子腿,蹲下身子,捂住额头大哭起来,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慢慢流下来了!
原来是我抄的那家伙的一条腿扫到他额头上了,他的额头被磕开了一条小口子!
见到血,我也吓傻了。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我只是为了抵挡他的!我根本不想也不敢打破他哪里的!
已经有同学跑去办公室把孙同学的父亲 和刘 老师一起喊来了,母亲还没到校,否则肯定也会跑来的。我永远记得,孙老师当时那张阴郁得差点能挤下墨汁的驴脸,以及他凶巴巴扔下的那句话:“这家养的什么死小孩!简直能杀人!”说完就把儿子带到附近的卫生所包扎去了。
我还永远记得,刘老师是如何对待我的,记得他当时涨红了脸,不由分说让我站到黑板跟前,他一边用他那根长有大骨节的右食指点戳我的脑门,一边大声吆喝我怎么敢这么撒野打坏同学的头。我嗫嚅着说是他先打过来,我抵挡他时不小心才伤到他的(当时不知道“正当防卫”这个理),有几个同学也小声替我证明,说根本不怪我,是孙同学故意不守纪律找茬的。哪知 刘 老师对那几个同学大喝一声没你们的事,你们给我老实呆着!
我很奇怪地朝刘老师望了望,刘老师今天怎么啦?他怎么不听听我的解释呢?他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啊,他原来可是非常欣赏我的啊,再说今天我也是为了班级的纪律才开罪到同学的!他怎么一点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呢?!
这时,只见刘老师瞪着两只三角眼,大声让我跟他去办公室找母亲去,说是让我母亲看看她女儿干的好事。
耷拉着脑袋,哆哆嗦嗦跟在高大肥硕的 刘老师屁股后面出了教室。上课时间到了,外面静悄悄的。刚转过墙角僻静处,刘老师忽然回转身,一边大声吆喝我快点走,一边竟然伸出手来拎住我后脖处的棉袄领子!他一下把我提得离开地面了!我嗓子一下子被衣领口卡住了!疼死了!喘不过气来了!我本能地使劲摇晃着身体,他随即放下了我,要知道教室离办公室只有几步路远呢!我一下子感到屈辱和悲哀极了(几十年过去了,这种感觉一直在的!一想起这件事就对他心生怨怼)!我不知道 刘 老师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原来在他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听着刘老师喋喋不休地解释,看着刘老师那张义愤填膺的脸,母亲一把扯过一只鸡毛掸向我没头没脑打过来。我永远记得刘老师一边假惺惺地说小孩子嘛难免犯错误不要打不要打,一边任由母亲打了我十来下才把鸡毛掸夺了去的样子!
因为这件事,我被撤了职。至今我还记得那一阵子是多么难熬啊,我感觉自己真的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情整天灰突突的,人也沉郁了很多,做起事来也有些畏手畏脚的了。我分明感觉到自己变成另一个小孩了。
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壮着胆子告诉母亲,刘老师乘人不备把我拎离地面的事,母亲听了很是讶异和震惊。记得当时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但是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得母亲对父亲说:“她爸,这次我知道姓刘的和姓孙的为什么要那样小题大做对待我们家四儿(我的乳名)了,那是因为他们两个前些时候伙在一起挪用公款被我复核检查出来了,看来他们是一直怀恨在心的,但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在一个孩子身上打击报复……”
五年级的时候,父亲把我带到镇上读书了。就此作别了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们,当然这其中就包括那个额头多条月牙形小疤痕的孙同学。其实,尽管自从和他干戈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但是四目相望间,我就知道我们小孩子是没有隔夜仇的,只是碍于大人的告诫和各自的虚荣才做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是样子。说实话,有多少次,当我目光舔过那道小疤痕,我都会在心底真诚地说一句:“对不起!”
如今,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当年的黄毛丫头早已漂泊他乡了。当年的老师已经老去了,不知他们是否还能记得当年那个被他们伤害过的黄毛丫头吗?
现在那个黄毛丫头只想对他们说一句:“老师,祝您健康长寿!”;现在那个黄毛丫头更想对他们说一句:“老师,孩子也是需要尊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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