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个周末,妈妈说,家里缺人手,你来家吧。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不会栽稻,只能帮助他们拔已经育好的秧苗。五月熏风吹皱水田一亩亩,吹来一季辛劳。暖阳挂在一杆杆躬曲的腰背上,一只只矮小的身影被水波摇晃,被水纹折叠,随着日影长长,展铺在广袤的田地上。我的双手在混水里齐动,抓个不停,却又不可太用力,秧苗软嫩,易断,断一个就是一个损失。稻叶子细长,锋利,像小刀,甩到手腕上就是一条血印子。最怕长身子的蚂蝗,紧叮我的脚髁,喝我的血,我从皮肉里拉出它们,血也涌了出来。
地太多,十余亩,忙不过来,大部分田花钱包给别人栽。那些来自远乡的妇人,都是铁人,埋下腰杆,像是长在了泥水里,一栽就是一整天。一天下来,一大片酱黄的泥水田就变成绿油油的了。一个人一天插一亩田,却不叫累。她们常说,一天就是六十块,是现钱,是干净钱。一群人晚上来不及回家,妈妈心疼她们,为她们提供了食宿。那我住哪呢?妈妈说,你去红雨家借住一宿吧。妈妈又说,红雨回来了。
红雨就是李红雨,我叫他红鱼。大多数人家田地都花钱包给别人栽了,红鱼家却没有,八亩地就靠自己忙活(他爸腿有疾)。婶婶拔苗,红鱼插秧。我去他家,屋里没有光,红鱼已经睡了。我敲了一阵子门。红鱼开门,见了我,有些吃惊,有些高兴,谈了一会工作,又谈了一会收入,还有别的什么。我还在说,红鱼已经睡着了,他太累了。等我睡着了,他又醒了,说疼,脚酸疼。拉灯一看,脚趾肿胀,红通通,发出油光,像一根根红箩卜。他说,都是白天泥水泡的,泥地磨的。我太累,顾不得他,倒头就谁。隐约觉得他夜里坐起来很多次,多少次呢,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一夜没睡好。天刚亮,他去下田地去了,整地,和田,放水,拉线,挑秧,再插秧,八亩田就靠他了。我想都不敢想。
过去读小学时,作业没完成或者犯了错误,老师会罚我们蹲马步。腿膝弯曲,手臂端平,不出两分钟,便左右摇晃,支持不住。这滋味比杀我还难受。后来干了授业解惑的行当,本以为这种拿粉笔写写字的事儿最轻松不过,殊不知,连续三节课下来,腰膝酸软,腿发沉,个中滋味亦很难受。也就是说,人长时间保持一中姿态是极其痛苦的。有一种姿势需要你弯腰向下70度,并且需要你保持这个姿势几小时或者半天,我说的是栽稻。栽稻就是插秧,我们这儿不说插秧,而说栽稻。栽稻需要弯腰。我曾经尝受过这种感受,我总认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栽稻了。一天忙下来,晚上躺到床上,腰背似乎被抽去了血和水,变成铁板一块,酸痛感灌满全身,你不想说一句话,甚至不想喝水,不想吃饭,挪都不想挪一下,只想睡去,沉沉地睡去。如果把腿伸直,把身体摊平,会感到无比的舒服。妈妈常说,侍弄庄家不容易。可她却侍弄了一辈子。
从小玩到大的那一拨人,有的已经结了婚,添了孩子,有的在打工,有的还在读研,有的无所事事满街逛,有的在劳改。红鱼打工很早,我还是初中生的时候,他就出去了,去过很多地方,南京,上海,北京,广州,娄底,青岛,温州……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羡慕他,可以去那么多的地方,可以痛快地喝酒和吃肉,可以把头发搞成黄色红色甚至白色,可以放肆地看路面上长相饱和的女人,可以张嘴就骂你妈个ⅹ,惹火了就干一架。我无比地羡慕他。在我看来,这和素质无关。这很酷。青春无敌。而我,一颗驰骤的心为一所没有围墙的学校所圈养,被爸妈和几本书所禁锢,“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要听话,要懂礼貌。我外表很乖内心却很坏……我到现在也没去过什么地方,只去过几次南京,出省的机会是就是去南京,路过天长——安徽的天长。红鱼出去很早,却没赚到什么钱。连个媳妇都没混到。
2003年暑假,我去南方一个叫做锦丰的小镇。高考刚刚结束,年轻的心没有了羁绊,为快乐和自由所叼咬。我外出散散心。住在红雨那个九平米的房子里,整日四处游荡,看大嘴巴的烟囱如何把白天吐黑,去环城河里,趟着油斑点点的河水,捕捉挣扎着的行将死去的鱼,看钢丝牵连的十七艘马达机船如何从拱形桥洞鱼贯而出,看纺织厂里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姑娘,呵呵。渐渐地,我明白了他的不易。他不是在工厂里上班,而是在露天地里。每天去上班都要用七八个空的矿泉水瓶装满水,然后一并带走,这让我好奇。我去看他时,他正在干活,就是浇注水泥筒——那种灌溉渠道用的水泥筒。需要往那种圆形的模子里装水泥和石子,再用力夯实。场地在一大片田地的中央,周围是稻田,一片幽幽却无光泽。七月的阳光炙考,晒蔫了稻叶。没有风,太阳悬在头顶上,大地热浪汹涌。远方,偶尔有鸟儿起落,飞过。一条弯曲的小路由此伸向远处的小镇,这个响晴的上午人迹罕至。他不时地用毛巾擦拭汗涔涔的头,或者隔一阵子捡起旁边的水瓶仰头一饮而尽。和他一起干活的还有一个四川人。偌大的场子上,就他们俩人。彼此埋头干活,却不说话。或许是太累了懒得说话,或许是珍惜时间吧。红鱼说过,做好一个水泥筒子是六块钱,每天必须做满十个筒子。天气太热了,我呆一会就跑了。
我曾经干过一件事情,现在说出来,你们不要笑我。几年前,是中午,在L市,在一幢正在施工的叫做苍梧宾馆的高层建筑物下,我被一种力所驱使,远处女友在喊我,我听不到。径直向他们走去。他们凌乱地睡在松树下的草坪上,雪松树冠的巨大阴影将他们笼罩。他们用沾满尘土的脏衣服盖住头,衣服上浮起的尘土在一束束光线间漂浮。遮挡六月并不温和的白光。我想从他们中找出一个人。那一刻我始终认为他在他们中间,他就在离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我想从十几个袒露上身看不见脸的躯体中认出他。因为他告诉我,他已经到L市干活已有一个礼拜了。我慢慢地走近,蹲下来。苍蝇在他们身上起落,鼾声此起彼伏。数米远的马路上车来人往,人声鼎沸, 也沸腾了蝉的心。蝉在干嚎。世界如此喧嚣, 他们却睡得香沉,像死去一般。我只是想找到红鱼。我的伙伴朋友兄弟红鱼。突然,地上的一个人雀跃而起,捉贼似的大叫:
“你干什么!”
我撒腿就跑。
假期一过,我回单位上班。我把手机号给了他。我说等你忙完了,我们一起喝小酒。他却至今没有联系我。我打他手机,停机了。后来又打一次,通了,他说,我到舟山啦,我在海上啦,我在挖沙,等到过年回家找你玩啊。有一些人,像红鱼,一年才见到一次,或者两年三年才见到一次。并不是你不想见。人人都在讨生活,在人堆里混。巨大的秩序裹挟着我们奔向各个方向,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赚钱,赚钱,去改变生活,总是相信明天会更好。在熟悉的陌生中过完一年又一年,任由我们那朴素的情谊在时间的汹涌洪流中零落,淡漠,亲疏不由己。好在还有叫节日的东西,比如年。过年,在我的故乡六湖村, 我们--1980年代一起成长起来的那拨人,比如,大安, 小安,卫东,宏业,海军, 陆军,还有小磊,才有幸相会,问好,谈收成,谈见闻,谈路遇,谈新奇事,也谈女人。彼此没有亲疏,没有尊贱,就像小时候那样,成天厮磨打闹泡在一起,一起找乐子,可以骂你妈个×,可以干一架,却不分离,像亲兄弟。
在我们漫长的青春期,我们几个经常钻进红鱼的房间里,关好门和窗,拉下窗帘,在黑暗中打开电视和DVD机,抖抖擞擞地放入在小镇上刚买的盗版碟片,在红红绿绿的光线和暧昧声色里疗慰寂寞躁动的心。红鱼常有猛片。他说,这个包你好看,讲的是小偷和妓女的爱情。看了十几分钟,大安就骂了,什么鸟片!红鱼说,不急,精彩在后面呢。我们一直期待的场面到结束也没有出现。大家都骂是烂片。红鱼却静默一旁,许久,幽幽感伤地说,这个小武真可怜。这部片子叫《小武》。后来的很多年,我把这部片子看了不下五遍。是的,小武,他总能让我联想起红鱼。小学毕业生红鱼说的多么好:这个小武真可怜。如今,内心里,红鱼比小武更酸楚,更寂寞,更可怜。
小时候,我们玩过一种游戏,叫“不许动”。一群孩子在一起疯耍,可以互相踢打,可以相互抓挠,当一个人说“不许动”的时候,别人就不可以碰他。红鱼比我大四岁,腿脚长,拳头大,力道猛。单个人斗不过他,于是我们就群体围攻他,用拳头把他包围,他会立马蹲在地上,慌忙地说,“不许动,不许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四处游荡,谋生存,寻乐子,成家,折腾,再折腾。变化很大。红鱼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是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庞大的时间潮里,挣扎着,彷徨着,敬畏着,慢慢萎缩,生机不再,变得寡语、木讷,仿佛像小时候我们围攻他时那样,蜷缩在地上,急急地对我们说:“不许动!不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