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才几天,白天上课,发现班上不少孩子眼睛红红的,一打听,是夜里哭红的。他们想家了。年少离家,心里幽幽感伤,这似乎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共同经历。谁没有这样的铭心体会呢?
十三岁那年,我离开了家,去十里路外的乡中学读书,过上了寄宿生活。我是那种生涩的孩子,平时不爱走亲戚,很少出远门。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开始独立生活。第一个夜晚,我躺在靠墙角的一张下床上,无声无语,周围的孩子在喧闹,在嬉戏,似乎惟独我躲在一片暗影里,陷入了无限的忧伤。一下子脱离了温暖的磁场,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每当暮色四合,孩子门拿着饭盆匆匆忙忙赶往食堂。我总是在教室门口发呆,向西看天,想,过三个村庄,再过两片野地,那里就是我的家啊,此时妈妈在烧饭?在喂猪?还是在看电视?爸爸呢?小狗黑子呢……
星期三晚上,隔壁班的李明杰拉我去了教室前面的杨树林,说,你想不想家?我无语,我想男子汉要坚强,是不能说自己想家的。他说,你是和我一个村的,看见你,心里就会好受些。夜色凝重,但我还是能看见他小脸上发光的液体,他一顿一顿的抽噎,他说我想家,我太想家了。就这样,我积郁的情绪都被勾引出来了,呜呜哭了起来。
终于熬到了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老师在讲《三颗枸杞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眼盯着课本,心却回家了,想妈妈在干什么呢,想菜园子,花生应该熟了吧?想家里房梁上的吊篮子,里面是不是装满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等着我呢。为了打发时间,我耐住性子,读了一遍课文,又数了一阵子窗外的杨树,看了一会柴米河高高的河堤,看吃草的羊。最后十分钟过得真慢呵,我看了一下表,过了一阵子(我感觉过了很久),我想应该下课了吧,看表,其实才过了不足一分钟。我想起爷爷经常说什么以前日子太难熬了,不能理解,今天,我终于体味到所谓的“难熬”:是时间停歇,是心跳撞破胸腔的等待。我开始倒数……
叮铃铃……我第一个冲出了出去。向西,向西,我一路飞奔,像一匹小马,拼命地跑,迎面的行人都呆呆地看我,以为这孩子家肯定出事了。那些面孔,那些房子,那些树木,还有路边的玉米高粱,都疾速地向我身后闪去。跑过顾庄,跑过廖沟,跑过果林场,我混身湿透了,却不觉得累,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心里激动不已,我想早点看到家。九月的大地,已酝酿了浓浓的成熟气味,只有那种浓烈的气味包围着我,不是我讨厌的书本味,不是集体宿舍里那种霉臭味。我知道,那是玉米味,那是棉桃味,那是干涸的排水沟的气味,是遍地野草发韧的味道,它们让我血脉通畅,神情气爽。就这么疯了似的跑着,直到看到了我们村砖窑厂的烟囱,那个高高的红色大烟囱,我的心才得到些许安稳,但我的脚下依然像生了风,我多么想见到那所红墙黑瓦的房子。在地里干活的大婶大叔都停下了手头的农活,看我,说:“星星,你怎么了?你路上捡到个宝了?”
到家了,妈妈在掰棉桃,惊呀地看着水淋淋的我。小狗在睡觉,公鸡母鸡在抢食。屋里屋外转了三遍,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瑞士作家黑塞说:“因为我们所走的路引我们离开了故乡和母亲,但是,每一步,每一日,我们都在重新向母亲和故乡走去。”
我想把这句话送给自己,也送给所有想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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