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中国的乡下小孩,现在有了个流行的叫法,叫留守儿童。年青体壮的父母都出了远门,去城市打工了,留下孩子让爷爷奶奶看护,照料。一个地方,若是没了年青人和小孩,就没了生气,所幸还有留守儿童,村庄总算还有点活力。其实,现在的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并不放心把小孩让家里老人照料,理由无非是那一代的人绝大多数是文盲,能教育出什么好小孩!所以,他们宁愿多花点钱,把小孩被送进了寄宿制学校。在乡下,在大多数的时间里,生气和活力集中到了院墙内的弹丸之地。村庄就是这么虚空的。 很多个暑假,我都住在老家。老家在苏北的农村,一个有些闭塞的村庄。和我一起长大那一拨人,多数已为人父,为人母,育了小儿女。他们成了这所村庄的生力军,都在南方打工,在张家港,在苏锡常,在上海,在那些发达的可以赚到钱的城市。他们年初出去,过年时候才回家,年初六七又会踏上归途。就这么过完一年,一年又一年。留在村庄的,是老弱的生病的残疾的人。在漫长的暑假,他们会把孩子接到城市,接到身边,让孩子见见世面,培养一下彼此间亲情。在漫长的暑假,在清晨,在傍晚,我都会沿着村庄那条主干道水泥路散步,零星会遇到几个人,是老态龙钟的人,是满头霜发的人,是腰身伛偻的人,是被贫困湮没生气的人。路边的二层楼房越来越多了,这是达小康的象征。晚上,一幢幢的楼房黑灯瞎火,没有一丝光亮,徒留黑影静矗。看到更多的,是树,更远的地方,还是树。房前屋后空置的一点点闲地都种上了杨树。杨树长势良好,那么高大,那么密集,那么葱郁。说村庄生活在森林里,一点也不过分。村庄最有活力是树,人烟却寥落稀少。在夜晚,村庄多么宁静,只有风虫凄切,只有树影婆娑,只有灯火点点如豆。这样的村庄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虚空和凄清。我说这是苍老的村庄。这是荒凉的村庄。 我们一家四口人。我和弟弟常年在外工作。爸爸一年也有几次出门打工机会。留在家里的只有妈妈。这几年,每次回家,看到妈妈,就发现妈妈老了,又老了,越长越矮,鬓已星星。妈妈是那种过分勤劳的人,闲一时就会觉得骨头疼。似乎这样的人都不爱睡觉,每天,天刚麻花亮,天上还缀有几粒星,妈妈就起床了,忙里忙外,家里田里,没个消停。妈妈不爱看电视,厌倦了看情情爱爱,最看不得染头发的女人男人,和那种选秀节目上露脐眼的女孩子。时代进步了,妈妈落后了。妈妈喜看VCDDVD碟片小戏,不是像《大唐女帅》《樊枝花点兵》之类很古的戏,而是徒有淮海戏黄梅戏强调的现代小品戏,像《逛新城》,像《窦仙童》这样的苦情戏,看完最好能掬一捧眼泪。只要能流一次这样的眼泪,妈妈就会很快乐。这是她晚上唯一的乐子。爸爸和妈妈一样,都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在家的时候,到了晚上无论多劳累,雷打不动,看央视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了解我们国家过去一天发生的大事和我们家乡未来一天的天气。爸爸关心粮食,对党和国家亦有着令人释解的热情。 村子里像妈妈这样勤劳的人有,但不多。大多数人成天泡在麻将桌上,泡在小牌场上,每天雷打不动,兴冲冲地去,想把昨天输掉的钱赢回来,或者想托昨天的好运今天再去多赢点,每天盘算心里的小九九,看钱进钱出,赌输赌赢,有快乐,有失落,这叫刺激,叫快活。却没看到谁谁因赌博发了财,却看到有人因赌博败了家。输赢之间,消耗的是一去不复的光阴。还有一些人,大多是妇人,你能经常看到的情景,在屋檐下,在大面积的树阴下,在田垄地头,在赶往乡镇集市的路上,和意气相投的人谈家常家短,谈男人,谈小孩,谈与亲友的亲疏,谈谁与谁的风流韵事。末了,把话头里痛恨的人共同骂一通。心里积郁消解了,自然就快活了。 孩子永远都是快乐的,在桥墩上用泥巴捏小人,在墙根下办家家,在麦杆垛垛里捉迷藏,在没膝盖的浅水里摸鱼,在房前屋后林间疯跑。半晌,他们的爷爷或者奶奶才从田地里,或者小牌场麻将场溜出来,喊,××,不要跑远了,不要近小河,河里有水鬼。他们是自由的,不像城里孩子,一到暑假,参加这个班那个班,学这个还要学那个。家长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说人家都在学我们不能落后,说社会竞争太激烈了,要从小打好基础。所以,我们说乡下小孩是自由的,就是那本老师留下的薄薄的《暑假作业》都不知早就扔哪去了。父母远离他们,爷爷奶奶溺爱他们,管他吃好穿好。他们能不幸福吗? 人们的享受快乐的方式如此简单。过去,生活没有现在相对的富足,却是丰富多彩的。那时候,生活虽然贫困,但人们不为人民币深深地焦虑。村庄里到处都是人,有人就有了生气,有了活力。隔一阵子会有露天电影,会有花脸的淮海戏戏班子,会有走穴的马戏团,会有说书的老人……也就是隔一阵子,人们就能欢乐地会聚。人们就能找到乐子。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晚上,人们把猪狗鸡撵进圈,把大门小门闩好,看电视,看央视省台市台县台四个频道的电视。说这些,并不是说我垂恋过去,我只是说了一个事实,与现在相对照,证明一种存在,同时证明一种缺失。 人们最大的快乐是去看死人的热闹。村庄有老人过世,在很多人那里并非认为是坏事。也许,很多小孩会雀跃,会嚷嚷,××家死人了,快走看啊!看什么?不是去看死人,而是去看吹鼓手的表演。还有什么比这更精彩的呢,村里的老老少少几乎倾巢出动,都去观看了。吹鼓手的表演足实精彩,不单单是吹奏哀乐,还吹奏流行音乐。不单单是吹奏,还跳舞,跳迪斯科,跳霹雳舞,跳蹩脚的街舞,跳艳舞。不单单是跳舞,还唱戏,唱周发乾杀妻,唱十八摸,唱自编自导的猎色小戏。不单单是唱戏,还有杂耍,耍各色变戏法魔术,嘴噙自行车,脚踏尖刀,在姑娘肚皮上切菜皮等等,吹鼓手似乎样样精通,花样百出,极尽能事。这时候一定吸引了许多人,场子上,农具机械上,院墙上,甚至周遭的草垛上树丫上都落满了人。这是他们的饕餮大餐,是精神盛宴。 死人了,当然会有人伤心,那是死者的家人。伤心的是少数,快乐的是大多数。大多数人都是快乐的。有人会问,死者家人为什么不制止呢?告诉你,这种习俗已经存在好多年了。我年少的时候,有多少次,兴高采烈地裹挟在人群里,去看这种死人的热闹。我想,这多少象征了这家人的排场和人气。排场的大小证明了这家人的贫富。谁不爱惜面子! 一个生命的谢幕如此啼笑皆非,令人唏嘘。乡亲对死的麻木,令人痛心。弗洛伊德说人的精神欲求,有两种,一是享乐,一是至善。追求至善是造时代的英雄,是伟人。芸芸众生追求的无非是一乐子。所以,怪不得我的乡亲们,生活太单调了,他们太需要娱乐了,太需要那种真正娱悦身心的欢乐了。 暑假多么漫长,生活多么单调。那天,邻居卫东家的小女儿对我妈妈说: 大奶奶,庄子上怎么还没有人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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