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庄卧在沂河边上,如同粗大枝干上的一枚叶子,并不显眼。沂河是条季节性河流,只有在夏季的麦收后,大水才汤汤而来,一泄而过。在秋天,在冬天,在春天,如砥的河床上,你只会见到麦苗青青,草枯水寒,或者羊群如棉。
一泄而过的大水带来了许多鱼,倚水而居的人家因此发了鱼财,盖上了楼房,二层。楼房人家出来的小伙子,都能顺利地娶上媳妇。小媳妇们个个细模细样,耐看。就连那些人家出来的小孩都和我们不一样,比如我的同学王军臣,他在我们学校率先穿上了回力鞋。回力鞋活跃在操场上,活跃在教室里,活跃在厕所里,活跃在我的小小心房里,它永远都是牙白牙白的。而我脚上的布鞋呢,灰头灰脑,土里土气。我放学回家就对妈妈嚷,给我买鞋!我要回力鞋!她说,她瞪着眼睛对我说,学习不用功,成天要这要那,要买也要等到麦收后。我听不进她的话,我现在就要!她骂,你个小砍头的。她操起了鞋底,我就跑。
王军臣好象有几双回力鞋,可以换着穿的。因为他的鞋每天都是洁白洁白的。而我呢,半双都没有。每天一放学,我就往沂河那跑,河床上有一些细小河流和水洼,在它们的边缘上总是可以找到许多虾洞。如果风大,漾起的水波会溜进虾洞,冒出呜噜呜噜的声响,和我们班王青青的哭声一样。我天天去那掏虾,寻着的龙虾卖给小贩,赚钱买鞋,当然是回力鞋。虾洞大多曲折而幽深,我的手臂是这么的短小,总是摸不到洞底。那些虾子,机敏得很,一触到我的手,都闪电般缩到洞底了。第一天的暮晚,我只捉了三只虾。三只龙虾卖不到一块钱,而一双回力鞋需要32块。我连续寻了五天,最多的一次才寻了10只,周围的虾洞都被我掏遍了。失望填满了小小心房。失落的时候,我就去看麦子,妈妈不是对我说过吗,等麦收了就给我买鞋。五月的麦穗刚刚起苞,一阵小风跑过,沙沙生响,小小脑袋满眼都是的。我想,再过一个月,麦子就黄了,麦子就熟了,我就可以穿上和王军臣一样的回力鞋了。哎,还要等一个月呢。
我还是等不及了。终于有一天,我脱下我那丑陋的布鞋,将他们远远地扔进了水里。我看着它们缓缓下沉,心窝里竟渐渐涨满了喜悦。妈妈这下是不是可以为我买回力鞋呢?
我光着脚回到了家里。
鞋呢?
坏了。我怯怯地说。
你骗我?
掉河里了,被水带走了。
妈妈怒目相视,眉角飞扬,操起了鞋底,“你个小砍头的,敢耍我,告诉我,鞋子到底哪里去了?”
我撒腿就跑,却跑不动了。妈妈的手死死地拽住了我的衣角。我挨了揍,眼里却没掉一滴泪,我的眼泪全都流进了心里。
“等麦收了就给你买,现在家里没钱。”妈妈丢下这句话,出门割猪菜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穿上大布鞋,小脚在里面可以动弹自如。布鞋是爸爸去南方打工前留家里的。我没有去上课,没有去摸虾子。我拖着大布鞋去了麦地。我站在麦地的中央,小风拂着我,绿色的浪花扑打着我。我想起了妈妈的话“等麦收了就给你买”。可是,麦子什么时候才能收割呢?
麦子刚刚起苞,最起码还要等一个多月。我的心房里积满了忧伤。抓一只麦穗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小牙切着它们,青涩的汁水爬出了嘴角,滴在我瘦弱的腔骨上。目光顺着麦浪的方向跑动,眼里已酿了一汪泪。
一个月后,麦子黄了,麦子熟了,大水却提前来了,淹没了所有的的虾洞,淹没了细小河流和水洼,淹没了待收的庄稼,冲走了几条人命,当然也冲走了我的回力鞋。
那是1991年,我9岁。我从王青青家的电视上得知,中国有很多地方都遭了大水,许许多多的房子都长在了水里。那么,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回力鞋都被大水冲走了呢?这么细细想着,我褶皱的心竟释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