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合租的宿舍里。刚要关灯睡觉,陡然一阵香扑鼻而来。那香,不是自然堂的补水晚霜,也不是六神花露水,更不是boss的香水。当上铺传来瓶盖儿的旋转声时,我恍然大悟,那是雪花膏的香味,踏实的香油气。
小瓶子里,躺着匀净的膏体,安安静静。我想起睡在好婆怀里的日子。童年,似乎一直有那香陪伴,绵长而悠远,穿过时光的流失,透过眼前的氤氲湿意,直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记忆里,好婆总喜欢坐在镜前,用食指沾一点水,捋平发,再用木梳细细地打理。姥爷常常挑着烟袋,或是端着酒碗,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好婆。有时,他会拿着雪花膏的绿盒子,静静地站在好婆身后。雪花膏的味儿欲说还休,久久不散。
最开心的是天色微明里,好婆给我梳了羊角辫,拉我去赶早市。小孩子,哪里舍得下一顿美美的觉。好婆,总用好吃的“威逼利诱”。于是,我这个小馋猫啊,吃遍了镇子上所有的点心。奶黄卷,龙须酥,掐丝泥糕,千层油饼。坐在好婆背上的箩筐里,点心香,好婆身上也香。卖酒的人家生意不算红火,也不冷清,俗世里的样子,安安静静。好婆每每赶早市,都不忘打上一壶酒。打油用的塑料壶,一灌满那叫一个沉。回去后,姥爷可喜欢的紧,抱着壶,就着一小碟儿花生米,一碗疙瘩面或是咸鸭蛋,唱唱小曲儿,喝啊喝啊,一夜也不犯困。要是好婆不给我拌拌糖,我就偷偷藏起姥爷的酒,放到大箩筐里,叫他们一顿好找!姥爷佯装生气,高高扬起手,朝我白白胖胖的屁股拍下去,可总是轻轻放下。我也假装哭,捂着脸隔着手指缝儿偷偷瞧他。姥爷一脸坏笑,识破了似的看着我。这时,我就不好意思地把手放下,默不作声。
溺在雪花膏的香气里长大。终有一天,好婆去河边采来了了凤仙花,给我染了红指甲。第一次,给我涂了雪花膏。那镜子里羞涩的姑娘,浸了胭脂般红润的脸庞,还是当初那个调皮捣蛋的小丫头么?
那一年,我考上了城里的高中,成了好婆甚至于全村的骄傲。村庄,用欢送的声音祝福我。可我,却在为未了的牵挂伤神。指尖在柔顺的发里缠绕,纠结,打着旋儿,徘徊,徘徊。想他,想他,还是想见他。少女潜滋暗长的情愫,转眼已成一片茂盛的水草,水草纠缠着摇摆,飘摇在清清的河水里。我撇开少女的羞涩和尊严,在芦苇叶儿上写了一句情话,心惊肉跳地塞进他的书包里。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顿讽刺与羞辱。他们围了一个圈拍手叫,“什么样的娘啊什么样的娃”。我有我的底线,那是别人不能触及的禁区。那个我以为可以思慕的少年,转瞬间成为陌路的仇人。
当我回到家时,好婆脸上的表情,让我明白她已知晓了一切。我避开她的目光,却不料一个耳光劈头而下。“跪下!”好婆眼里血红的一片,竟像极了母亲离开时,房里肆意流淌的鲜血。她为了我的父亲,一个负心的男人,一个下放知青的儿子,切开了手腕。她死时,我还小,只觉得她有些疯傻痴缠,整天对着镜子精心梳妆,指甲挑起白色的膏体,在掌心匀开,一点点地轻拍在脸颊上。雪花膏的香气悠远,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在村口,等一个杳无音信的男人。有一天,一个大邮包来了,一沓钞票,一摞信,还有男人的结婚照。母亲愣愣地看完。第二天,鸡鸣之前,血流如注。
我跪在母亲的遗像前,看着照片里的她。面容姣好,眉目温柔,春风秋月之色,找不到让人厌弃的理由,寻不着被抛弃的缘故。平滑的肌肤上似乎还残留雪花膏的芳香。以前她总是细细地抹着,对着镜子看着,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不知为什么,想着她,我的泪珠子就滚了下来。在好婆的雪花膏里成长的我,一直未曾真正回忆过母亲的点点滴滴,以及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爱情。其实,她也是一个喜欢雪花膏的女子,一个为了爱奋不顾身的女子。
好婆和我相持了一个晚上,直到姥爷拖着病重的身子,拉我起身时,她才颤着声说了一句,怎么,就偏生像她!那声音里,竟是满满的无奈和一色的悲伤。我知道好婆怕我和母亲一样,走上一条决绝的路,可,可谁让我是她的女儿呢。
在外时间一长,渐渐明白学习的重要,知识的力量。年少的感情也就淡忘了。只是对好婆,对姥爷,还有雪花膏的香,一直念念不忘。在学校,不再和同学攀比,只是埋头学习。总想着有一天,把好婆接到城里,给她买一瓶大宝SOD蜜,给姥爷买瓶稻花香,让他身子好起来,在梦里都咂嘴!
放假回家,刚到村口,小店的王嫂就唤我:“丫头,快回家看看吧。你姥爷今天烧三七呢。”我没反应过来,脑袋里一片空白。王嫂拍拍的我的头,从货架上拿了一个绿色的盒子给我,是“友谊”牌的雪花膏。“我估摸着你好婆的膏子快用完了,你给她再捎一盒,算我尽尽心。”我一把抓住盒子,夺命似的跑。一群和尚在家里念经,咿咿呀呀的,绿盒子应声而落。好婆从屋里出来,见着了我,接过包,“快换身衣服来帮忙。”她的脸上没有戚艾之色,淡淡的,我想哭,又怕招她伤心。忍了泪,到堂屋招呼客人。心里酸酸的。
七七做完了,我进屋端汤,偶然发现好婆常用的那瓶雪花膏已经干了。原本匀净细腻的膏体,表面泛出层层白渣。闻一闻,味儿全变了。我叹了口气,把王嫂给的那瓶放到镜台上,心里明镜似的亮得很,姥爷走后,好婆大抵是没涂过它了吧。
大概是我弄出的声响惊动了好婆,从床上坐起身,看看雪花膏,笑笑,“丫头,我用不着了,你留着吧,我再睡会儿。”
这一睡,是一场永不醒来的梦。姥爷走后不久,好婆也平静地走了。农村里有土葬的习俗,我把那瓶未开封的雪花膏,轻轻地放在她的棺木里。
事情料理完,我用铜锁锁住了那幢老屋。乡村里的风吹来,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竟有点像,雪花膏的香味儿。这些年在城里,我一直没找到和它同味儿的护肤品或化妆品。这种俗世里平安喜乐的味道,只存在于心底。
买了一瓶雪花膏重返城里,想见那个说爱我的人。好婆的雪花膏,是一个女人被爱滋润的芳香和对爱情的相守;母亲的雪花膏,是一个女子对爱情的执着,混合着守候的凄凉,而我的雪花膏,藏着三代人的感情,这平安喜乐的膏体,一定能陪着我,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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