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女子有很多。黛玉,宝钗,湘云实非等闲之辈。袭人,晴雯,鸳鸯皆为温柔女人。
还有一个呢?
妙玉。
她带发修行,独居栊翠庵。她鄙弃世俗,不屑谈经纶。她生性孤傲,未断尘世缘。
多多少少有些牵连吧,她和宝玉那点儿忽明忽暗的暧昧,就像一根从棉絮里抽出来的细丝。只是暧昧终究是暧昧,世俗的目光冷酷而残忍,她不可能逾越自己的原则,更不愿让爱她和她爱的人走上不归路,背负一生的罪孽。
如此说来,妙玉是悲哀的了。
一百二十回全本里对她的描写少得可怜,似乎只是一个配角。
其实,不是。
在书中,曹雪芹将“玉”字赋予了三个他最爱的人---黛玉,宝玉,妙玉。黛玉的潇湘馆有竹子,宝玉的怡红院有松树,妙玉的栊翠庵有红梅。所谓“岁寒三友”嘛。这是雪芹布置的一条暗线。
那么,妙玉的悲哀在那里呢?
她和黛玉比,同是父母双亡,寓居他所,她们一样是敏感而柔情的女子,她却更可怜。
黛玉有贾母的疼爱,至少是贾母对贾敏的思念全部倾注在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血上。黛玉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众姐妹的关照。甚至,她还拥有宝玉的爱。
可是妙玉呢?她只能伏于清灯古佛下,捧一碗茶,静听茶凉人散。茶凉,人心更凉,无人疼的痛楚,随着茶水缓缓渗入她的心底,冰天雪地般残忍地将她抛弃。
黛玉有他人的肯定与赞赏。至少宝玉是一直扬黛贬钗的。即使她偶有忧伤,诗社中的夺魁总会给她带来一丝喜悦吧。
可是,妙玉没有。纵使妙玉有超越宝钗黛玉的才华,有远胜过湘云宝琴的诗情。她独立于红梅上吟苦诗,吟出的是读但寂寞化成的血,是思念和惆怅凝成的泪,是悲哀和伤春燃成的灰。无人会对她说:“妙姐姐,你真棒!”世人的欢乐里没有她,她鄙弃世俗同样也被屏弃于另一个世界。
黛玉有他人的理解和宽慰。记得宝琴拿出《桃花韵》戏弄宝玉时,宝玉毫不犹豫地指出“这是林妹妹作的”。问及为何,他说,此诗缠绵忧伤,故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你看,人们都明白黛玉性格多疑,敏感细腻,所以不怪她。黛玉有时发呆含泪,紫鹃会极宽慰地说一句;“姑娘自个儿也保重些,别为片言之语伤了身子。”因她在病中,待客礼数不周也不甚在意。
妙玉呢?李纨说:“她性情怪癖得很,我懒去她那儿。”刑岫烟和她半师半友,也说出“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话来。这样的妙玉,为世人所不理解。她的苦,她的痛,向谁诉?要是一辈子苦水都泡着心脏,那血液不都成了胆汁般的苦涩了。纵使遇见了宝玉,原以为只知己,后来明白,知己是特殊场合特殊环境下诞生的。身份地位的悬殊让他们之间相知而不能轻言。
黛玉是很孤独,可她毕竟拥有了宝玉。妙玉什么都没有。妙玉清楚地知道,她和宝玉之间没有激烈的爱语,只有无数个心动的瞬间。她深知宝玉对她纵使有情,也止于倾慕,他的爱情,只给了黛玉,更何况,他们还有木石三生的前盟。可她还是在欲进欲退中等待,艰难地思念。偶一次,宝玉去寻红梅。可以想象,妙玉在疯狂的思念中憔悴,在见到心上人的那一瞬是多么心喜,死水一般的心湖重新荡出了涟漪。要知道,她不过是个二八少女,怎可能不动情,为宝玉,怎可能不痴心?宝玉折了数枝红梅要回去后,妙玉端给他一盆清水。这一行为几乎要让人落泪。娇羞的妙玉似乎在暗示宝玉:玉儿,这就是我对你清澈见底的心,我的心里,眼里,只有这水里的人儿。
宝玉不是没有看懂。他对妙玉动过心,只是觉得不值得为妙玉背弃黛玉,让心尖的女子流泪。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接过,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栊翠庵。他心中有矛盾的挣扎,却有无尽的愧疚。红梅香艳,妙玉本金玉洁质,兰心蕙雅,怎么能为我这浊物赔上一生?
妙玉的悲哀似乎要结束,因为她没能拥有宝玉的爱情,所以注定红消香断,烛灭钗冷。她不曾负了爱情,可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匆匆一瞥,尽态极妍,是爱情灭了她啊。
妙玉最后的悲哀在于一个青灯古佛下的女子,未能心静魂凝。她最终未能斩断红尘的情根深种。或许她本就不是佛门中人,警幻注定要让她经历一场人世最大的悲欢离合,注定要让她经受这一次镜花水月的孽海情深。警幻未免太无情,妙玉未免太痴苦!
二八少女,虽过豆蔻年华,却也肌如凝脂,肤如粉胭,透出冰清玉软。最终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一伙强人掳走,从此不知所踪。
也许,这是她最好的结局了。没有被爱狠伤,没有因爱而亡。
我想到栊翠庵里的梅树依然枝红鲜香,不免感叹。她来过,走过,又离开。最终,没能像黛玉那般决绝,喊出心声“宝玉,你好。”她选择默爱,注定要承受一切的痛与悲,苦与泪。
默爱,还是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