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刚毕业那会儿,唐子是村子里少有的帅小伙子,可是一想到他家里住的是村里唯一的茅草庵,唐子就没有抬起过头,倒是落了不少闲话,什么“庄稼人,长一副小白脸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不过唐子也争气,就跟着老爹去种地,从来不去村里小店里打牌,玩麻将。
夏天的夜晚,农村的田头一片虫鸣蛙叫,在月光的映衬下,黑色的夜倒是渗出一点蓝。唐子娘站在村东头老杨树下的大石头上焦急地向东面望去,她在等唐子爷俩回来吃饭。
唐子爷俩正在将麦场上的麦子拉到家里来,农村的路况本来就不好,况且又被村长家的拖拉机轧过一遍以后,留下了两道深深轮印。板车深深地陷在坑里,唐子爹说到底有些老了,拉不动了,只好把缰绳让给了唐子,他在后面推,这一刻,粗粗的缰绳深深地陷进了他瘦瘦的肩膀……
回到家里,唐子呼呼啦啦吃了四块烙饼,抹了抹肚子就上床上躺下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总在想着买一头牛。第二天和老爹这么一说,老爹就吃不下去了,仅仅喝了一碗稀饭就扛着铁叉上麦场去了。
挑了一天的草,也拉了一天的车,唐子爹吃过晚饭一句话也没就上床睡了,唐子知道,爹心里有事。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屋里头就有叮叮咚咚翻箱子的声音,唐子循着声音拿着一盒火柴想去看个究竟。到了里屋,一擦火柴,唐子便惊讶地:“爹,天还没亮,这是……”
唐子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终于借助着火柴微弱的光线,唐子爹摸到了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似乎沉甸甸的。
“爹,这不是……”
“这是你娘的陪嫁,四人帮造反那会子,差点连命都赔上。”
唐子知道爹要干什么了,便揉了揉眼睛,洗了一把脸,准备和爹一起进城。临走的时候,爹叫唐子回去,说是在家陪唐子娘。
唐子娘醒来的时候,看不见唐子爹的人影,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屋前屋后找他,一想到前几天说到买牛的事情,就心里有了几分数。她快步跑回屋里,打开那个剥了漆的小红箱子,一看,她老爹赔了老底,打了几年短工,攒下了五块光洋才打下的几件银器早已不见于箱底。
唐子娘看了看唐子,没说什么,鼻尖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嘴角微微颤动了几下,便跑到烧饭的小屋里面淘米去了。
唐子娘不说,唐子也知道,娘定是躲在灶台下面偷偷地哭。唐子娘的饭坐了足足有三了小时,光是淘米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吧。唐子闻见锅里头冒出来一股糊味,才赶紧把火抽出来,用水给浇灭的,唐子娘看了一眼唐子,又是一句话也不说,弄了弄头发转身就向屋里钻。
这屋子没有门,屋外紧连着堂屋,唐子娘把那块洗的发白的蓝印花布门帘放了下来,这回在屋里头哭出了声音,还骂唐子爹,骂的终归是一些“没良心”的话。
唐子看了看锅里,那些米粒早已经被开水沤泡地丧失了原形,锅底的米粒已经被烧得焦黄。唐子估摸着爹快回来了,便放下锅盖。跑到村口的大杨树底下,站在大石头上面往远处望去。只见一个老头,穿着蓝底白边的汗衫,牵着一头不太大的水牛,慢慢悠悠地向西边走来……
“爹,咋就这么一点呀?”
“这牛是泗县的,草不好,咱们这里有的是好草,不怕长不壮。哎—哎—你别看它长得不大,力气可不小,刚才在汴河那里,我跑得慢一慢就然这家伙跑了,真是牛脾气!”
“这牛是买回来了,可是娘……”
“你娘又怎么了,那个老娘们,就是见不得事,遇见点屁大的事情就只知道哭,那玩意死了又带不去,留着有什么用,搁了这么一些年也不怕生锈……”
转眼到了家里,唐子爹把牛交给唐子,快步走向屋里,到了堂屋看见屋里的门帘被放了下来,抓起一只鞋就往屋里冲,正想冲着她痛骂一顿。看见屋里头,小破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唐子娘也没有在屋里。
唐子爹心里头不是滋味,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这时倒想着让唐子娘痛骂一顿。他眼神呆滞地倚在邻居老朱家的水泥墙根底下,把腿平放在地上,狠狠地抽了四袋烟。
不久到了中午,太阳直打打地射在唐子爹的脸上,汗珠子冒了出来流到嘴唇上面。唐子不忍心看见爹这样就把他往屋里拉。
“我等你娘回来。”唐子爹甩开了他的胳膊。
中午老朱拿着一把镰刀从田里回来,一看爷俩这样就喊着他们进去吃饭,唐子忙应道:“我做好了,在等我娘回来。”
“到底是大人了,马上都快娶媳妇了,知道体贴人了。”
老朱家吃饭的时候,门口咣当咣当地响,唐子出门一看是娘回来了,板车上堆满了茅草和芦苇,老爹把头微微歪了一下,还是一动也不懂。唐子知道老爹在故意摆谱,好让娘先和他说话。
看见唐子爹无所事事的样子,好像生气的样子,扔下那把刀口被磨得雪亮的镰刀,就往屋里赶。唐子看见娘的脊背上有一点血迹,就连忙跑到娘的前面问她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了你和你爹的那头水牛,刚才在南滩割芦苇的时候跌了一跤,让芦苇根给扎了一下。”
打发了唐子,唐子娘连那满身是泥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躺在床上,摸摸被扎的脊背,隐隐作痛。
唐子爹见老伴再也没有出来,就只好把板车上的茅草和芦苇卸了下来,在草堆跟前照了一块栽着四棵大杨树的地方,费了好大一伙力气才使这个牛棚有了原型。
过了没多久,唐子也出来准备帮爹干些什么,谁知快好了,还称赞道:“还是咱爹聪明,找几棵大杨树,还省得打桩。”
“爹,咱吃饭吧,老朱家都吃过了。”
“好嘞,你娘做的还是你做的?”
“上午娘做的咱还没来得及吃嘞。”
“走!”
唐子爹拍拍身上的尘土,正要走,忽然在这个时候好像发现了什么雷打一般地回去。低着身子,钻进了牛棚,把半陷在泥土里的几块石头砖块抠了出来。
拖着疲惫的身子,唐子爹回到了屋里。说到底唐子爹是饿了,嚷嚷着要吃饭。
“爹,娘刚才割芦苇子,被芦苇根扎了一下,我怕她出什么事情,你还是来看看吧。”
听罢,唐子爹凤一般地快步走向里屋,掀起门帘一看,老伴住在安然的睡着。嘴角有些泥,却能够看见嘴唇微微再动弹,看来是在偷偷地乐着。
“你娘没事,你娘你有什么事?”
唐子爹看见锅里被烧糊的粥,没说什么,盛了一大碗,又看了看,还是舍不得倒掉,就从腌菜缸里抓了一把腌雪菜,放在盘子里。就去喊唐子吃饭,唐子准备喊他娘,可是爹又在外面喊着说是不要喊她,累了一天该歇歇了。
唐子爹还没等唐子坐下就夹了一大块雪菜放在唐子碗里,接着又给自己夹了一块,三下五下就连吃着雪菜,喝光了一碗烧糊了的粥,说是一碗粥,还不如说是熬好的浆糊,把爷俩,把一家三口又粘到了一起。
“爹,我咋发现你对这牛怎么比对自己还很好呢,也比对我和娘好。”
“混小子别说混话,念过书的人,别和我扯那些书上的东西。小心我抽你,别以为你快结婚了就不敢抽你。”
唐子说完,唐子就端起粥准备喝下去,谁知还没咽下去就反胃吐了出来。他爹也实在看不下去,就撂下一句话:“你小子,什么时候能和老爹一样能吃苦,就能结婚了。”说完就走了。
到了里屋,唐子爹睡了,睡得很沉很沉。
唐子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逐渐往西沉了,唐子爹只觉得头有些疼,迷迷糊糊的不想起来,手又在床上伸展着,突然摸到一块火热的东西,觉得烫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顿时清醒过来。摸了摸老伴的额头,滚烫。
唐子爹连忙喊唐子,却看不见唐子的人影,牛也不见了,一准是去放牛了。唐子爹只好一个人背着老伴上村里的小卫生院里头。
临走的时候,老朱家的闺女笑笑拿着一把蒜在门口理着,看见唐子爹背着唐子娘出去连忙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问道:“俺大爷,你这是背着大婶上哪里呀?”
“你大婶发烧了,待会唐子来家,你让他上大队部的卫生院找咱。”
“哎,记住了!那你快去吧。”
笑笑刚理碗两棵蒜,唐子就牵着满身是水的牛慢慢悠悠地走来。
“唐子哥,带牛去洗澡呀,老叔叫你去大队部卫生院找他,婶子发烧了。”
“什么,一定是发炎了。笑笑,我把牛给你,你帮我看好喽。”唐子把绳子撂给了笑笑,还没等笑笑说一句话,唐子就一溜烟地跑了。小小好像很不乐意似的。摸摸了鞭子又偷偷地笑起来,这是小水牛哞—哞—地哼了起来,笑笑这下才算反应过来。
队部的卫生院不在他们组,还有大约一里路要走。唐子顺着路去追老爹,出了庄子。
看见爹的时候,唐子停了下来,他看见爹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
唐子哭了,流了很多泪。
“爹!”唐子喊了出来。
唐子爹听见喊声,连忙回头,老伴差一点从他身上掉下来。唐子背起了娘,又看了看爹,他那身蓝底字白边的汗衫已经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了,胡子上还有几滴汗水即将坠下来。
很快唐子就背着娘到了队里的卫生院,陈大夫扶着唐子娘躺下,问了唐子具体情况,陈大夫帮她用双氧水洗了洗伤口,又准备输液。这是唐子娘已经从迷糊中醒过来,但因为烧得厉害眼睛睁不开。发紫的嘴唇微微的张开,没有一点血色沾着一些淤泥又布满皱纹的脸在摇晃,还说着一些胡话。
“小陈,孩子娘怎么样了?”
“大娘没事,伤口感染发炎了,已经洗过了,带着吃几天药就没什么大事了,您就放心吧。”话未说完小陈就把针头刺进了唐子娘的手腕里。唐子娘的头摇得更加明显了。
听到这话,唐子爹转身看了看门外已经是黑夜,又来回在小房间里转了几圈,似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在纠结着他。唐子看出来了,便说:“爹。知道你放心不下那头牛,我把它交给笑笑了,不会丢的。”
“我回家做饭。”说完唐子爹就快步走了出去,唐子也觉得奇怪,就站在门框上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吊完水,唐子娘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可以下来走路了。唐子扶着娘准备回家,这是陈大夫也走出来送送他们,还把他晚上出诊用的手电也给了他们。娘俩连声道谢。
等到唐子搀着他娘回家的时候,老远就听到牛在哞哞地叫。离近一看,已经躺在牛棚里,还被拴在大苦叶杨上面,牛棚里还散落着几根青草。
开灯的时候看见饭菜全都在锅里,闻起来就有一股香味,听见唐子再夸他爹会做饭了时候,唐子娘会心地笑了一下。可是找遍了家里也不见唐子爹的影子。娘俩着实是饿了,唐子中午就喝了半碗烧糊了的粥,唐子娘割了半天的草也没吃一口饭。也就没顾其他的,就吃了起来。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娘俩累坏了,也没等唐子爹回来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唐子娘醒来的时候还是不见唐子爹的影子就认为他老早就出去忙活去了,也就出去找他。刚出门的时候,笑笑老爹,也就是老朱喊他过去,正好唐子也走牛棚出来,老朱看见唐子来了,就把她带到自家的猪圈门口。唐子看见他两个人在鬼鬼祟祟说着什么,有些心生疑惑,也就歪着头不解地看着。
没多久,唐子娘收拾着准备烧饭,唐子在灶台前帮着烧火。
“唐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娶个媳妇了。娘知道你嫌家里穷,可是只要人家姑娘家里不嫌弃就行了.”
“娘,你还有话没话啦,净说这些没用的。”
“刚才老朱跟我说啦,笑笑说是看上你了,老朱也同意。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老朱就一个人也就一个闺女,咱两家离得最近,他到是很乐意呀。”
队里的支书骑着一辆生了很多锈的老凤凰,吱吱呀呀地向唐子家跑来。唐子娘伸出头看门外,支书已经到屋里了。
“唐子娘,唐子快别烧了!”支书对娘俩喊道。
唐子娘不慌不忙地掸了掸围裙,正准备洗手。忽然听见支书说“唐子爹出事了,刚才派出所打电话来”还未等他说完唐子娘就丢下水盆,水盆啪嗒一声就翻在地上溅起的水打湿了她的鞋子。
唐子娘张大眼睛对支书喊道:“出什么事啦?”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被人打了,要不怎么能躺在医院里,还是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唐子赶紧把火灭了,把支书的破车拽过来,带着娘向乡里赶去。
一路上唐子娘可算是吓坏了,眼睛已经变得呆滞起来,直直的望着远方。
到了医院的时候,看见唐子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脸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腮帮已经肿的老高,流出来的血已经结块变黑。唐子娘开始喊叫起来,慢慢地,唐子爹似乎醒了,开始睁开眼睛,嘴唇也在微微地动。
“孩子娘,别喊了,咱们打还没死呢。”唐子爹的声音很微弱几乎只有唐子娘一个人听到。
“俺知道,你那几件银器是家里头最值钱的物件,俺昨天去找收古董的赵大宝了,可我给他一样的钱他也不给咱,我就砸了它的柜台,抢了来,谁知道……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
“你哪来这么多钱?那可不少呢。”唐子娘擦了擦眼泪,看见老伴能说话了,也就不想着哭了,就把耳朵贴在唐子爹嘴前面听着。
“我找队部里的会计借了一些,那是他儿子在城里打工挣的。”
“我也不是糊涂人,我知道你是给将来的儿媳妇留的东西,再说咱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了。”听完唐子爹这句话,老伴就趴在他身上哭了,苦的很伤心,把盖在唐子爹身上的被单都弄湿了。唐子站在床前呆呆地看着,又低下了头。眼泪也不由地流了下来。
一会儿,从唐子爹的被单里伸出一只手来,拿出一个用白绸子包好的东西,上面还沾着一点血丝,唐子娘没打开就紧紧地攥在手里,趴在唐子爹身上又哭了。
等到中午的时候,唐子娘准备出去弄点吃的来,没想到一出门,就碰到了提着一个大食篮子的笑笑。
“大娘,书记都和我说了,没事的,要不了多久大爷就会好的。”小小刚说完,唐子娘就搂住她大哭起来。
等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唐子娘叫唐子带笑笑回去,家里需要人看门,唐子也没说什么就骑着那辆殖吱吱直响的“老凤凰”带着笑笑回去了。路上,小小把辫子弄到身后,搂着唐子,把脸靠在唐子身上。唐子心里有些忐忑,不知说什么才合适。
到家的时候,还没有等唐子说话,车还没停稳的时候,笑笑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上唐子家里做饭去了。唐子呆呆地看着笑笑进去,后来又笑了一下,把车送给了书记。
唐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看见饭菜在桌子上,也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忽然外边“哗啦”一声,唐子探出头去一看是笑笑背着一大粪机的青草回来了。
“笑笑,还没吃饭吗?”
“吃过啦!这不是给那头宝贝牛割草了吗。”
等唐子吃晚饭,笑笑就和他一起抱一大把青草去牛棚里喂牛了。
看着水牛吃着草,唐子笑了,笑笑看见唐子笑了,自己也笑了。唐子问她问什么笑,她说,小你家里有两头牛,一个是水牛,一个是傻牛,那头大傻牛就是你。
“俺家确实有两头牛,但那头不是我,是俺爹。”唐子说完后看了看天又低头看看地。“不说了,上来!”唐子爬上了草垛,又把笑笑拉了上去。透过苦叶杨的枝丫,笑笑依偎在唐子怀里看着星星。
过了四五天,唐子娘和唐子用板车把唐子爹拉了回来,自从那天给了唐子娘东西以后,唐子爹任凭唐子娘怎么哭也没有再醒回来。家里的钱不能够再让他继续住院了,只好拉了回来。
这几天正好赶上插秧,一家那么多水田,唐子和娘连天加夜地忙活,虽然有了水牛但又没了爹,终归是忙不过来。
看见娘累得跪在田里插秧,全身就没有一块地方不是泥水。唐子没命地跑了过去,搂住娘,嚎哭起来。
算是忙完了这一季,自此以后。唐子娘就神情恍惚了,坐在唐子爹的病床前哪里也不去,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饭也是唐子自己做。
秋天的时候,唐子爹还是没有醒来,上另外一个世界了。
下葬那天,唐子娘没有去,办的也不是隆重,也就家里的几个姑姑和笑笑爹以及笑笑来了。
几个人抬着松木做的棺材,走在长满鲜红的枸杞的乡间小道上,里面装着几个月没吃饭、没说话,撇下一家人走了的瘦骨嶙峋的老爹。
后来,唐子娘追了出来,拦住棺木好哭了好大一阵子,笑笑看婶子这样,就和两个姑姑扶着她回去了。
唐子把爹葬在了自家的高粱地,那是全村最高的地方,水上不去。还说咱爹喜欢吃高粱米,就让他在这里住吧。
来年清明的时候,唐子和已经怀孕的笑笑在他爹坟头四周各栽了一棵苦叶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