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洛阳,天下之都,举国财富积聚之地,物质的丰美催动文化的滋长,“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都城从来就不缺贾谊这样的洛阳才子,韦庄只宜老他乡。文化的高度发达又会催生感情的文字升华,那看似轻描淡写的别离在文人骚客的演绎下就成了感天地动鬼神的不灭传奇。灞桥折柳,执手叮咛,多少多情儿女泪洒渭河边。傍柳题诗,把盏别离,多少文人雅士在此哭奏阳光三叠。渭水岸,从不缺“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别离。然而,再华丽的剧情终会落幕,再凄婉的爱情终会掩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不复记忆。到如今,谁还能演绎那个时代贾午偷香惊心动魄的传奇,谁来记取那些历史尘埃下的薄命红颜?千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几世轮回,你,还记得我吗?那些浮沉过几世的天真誓言呢?
三月的渭水河畔,春光艳艳,紫陌纤纤,飞絮绵绵,望不尽的天边春草,舞不完的杨柳青烟,好一个人间三月天。虽少了一份烟雨江南的如水柔美,却多了一道帝王之都华贵磅礴的壮美,这样的天气,本就是出外踏青的大好时节。
那个穿着白色书生服的少年背着双手缓缓走来,摇着脑袋忘情的吟哦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却完全忘了自己头上满面杨花,看上去滑稽致极。她与父亲出门踏青刚好路过,在软轿里闷了一上午的她趁父亲小憩的时机探出头来透气,刚好看见这个傻里傻气的书生。
感情如隔岸取花,来得太早花未开,去得太迟花已败,只有刚刚好的感情才能让我们彼此怀念而刻骨铭心。
那个摇着脑袋的书生让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正好被那个满面杨花的书生听到,一切只是刚刚好。他回头一瞥便被惊呆了,软轿窗口一个面若桃花眉若远山的女孩闪着明媚的眼眸正看着他,纤细若春葱的手指刚好遮住了她轻启的红唇,却挡不住她两腮边泛起的红晕。书生呆呆的立在那里,眼光盯着前方那顶小轿木纳的念着“足风流,足风流……”好像忘了下一句词了。“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好一个大胆的女孩,趁着父亲打盹的间歇给书生接上了这一句。轻风好像读懂了这一对年轻人的可爱,在她探出头的刹那刚好把她的罗帕吹出窗外,而她却浑然不觉。他这一次又将她看清了些,那个如仙子般的尤物也让他更呆了些。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突然,一个眼神的回眸,一次猝不及防的感动就会让两个人,两颗心付出一世的纠结。
等他缓过神来,那顶软轿已远离而去了。拾起红罗帕,还余有她淡淡的体香。左上角绣一个极工致的隶书“何”字,右下角以小篆绣的却正是韦庄的这首《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是朝廷重臣何尚书的牚上千金,年方二八即已才貌名动京城,前来求亲之人已挤破门槛而不歇,她自不必为这个无名的弱冠书生而动芳心。但爱情总是这么捉摸不定,有时候爱情是成年人的道德游戏,是鄙陋人性的缩影,在生存面前许多人放弃相伴多年的爱人而选择平步青云的荣华,相濡以沫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的传说。而有时候爱情却又是最无私的选择,它可以跨越一切界限,一切身份或地位的阻隔,爱本是人世间最纯洁的关系。也是因为这样才让你和我用尽生命去追逐向往。
她知道那个傻书生是找不到她的,找得到他也不敢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大凡书生都是犹豫不决胆小懦弱的。但她不是书生,她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烈女子,她拒绝媒婆的托言,她要为自己寻找自己的幸福,现在她坚信她做得到,因为她爱上了他,爱上了那个摇着脑袋吟哦的少年。三更她从后园悄悄溜出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穿白衣的少年正在墙角踌躇。原来不是所有书生都如她想的那般,原来他也和她一样。刚好刚好,还需要说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这最美妙的默契呢。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所有穿着儒服的书生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亦一样,他远赴京城就是为了要考取功名,报效社稷。
“阮郎,你去和我爹提亲吧。我爹就一个宝贝女儿,他肯定会依的……”
“楚楚,我现在还配不上你,等我考了状元,我再去你家提亲再风光的把你娶进门……”
她抬头,看着月光下的他坚毅的眼神,那才是她最喜欢的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是啊,我心日月可鉴,今生我若娶不到楚楚为妻,生之无意。”
“我等你!”她突然拉着他的手说道:“今夜月光皎洁,我们以月神为证结为夫妻吧,我不在乎那些多余的形式,我知道你将来一定会来娶我就够了……”
“月老在上,今天我何楚楚与阮郎对天盟誓,我们愿结为夫妻,永不相离……”
他果然没让她失望,这次一举中得状元,两人的梦想近到咫尺,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娶她了。正当两人欣喜若狂的时候,圣旨下到:新科状元阮元就任益州司马,即日起程。
原来何尚书早就知道她和他的事了,但家丑不可外扬。今将他调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益州,所有的事情就当过去了吧,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皇命不可违,父命重如山。只是两个世俗男女,能选择什么来和命运抗争呢?
“阮郎,我等你,别忘了那晚我们的约定……”
“楚楚,等我,少则三年,多则五年,除非我遇不测,否则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嗯,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今生我非君不嫁,君若遭不测,妾绝不独活……”爱情有时候就是这样,每个人看的都比生命更重要。是执迷还是至情?
可是什么样的爱经得起离别,什么样的人生经得住岁月的拷问?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今日渭河畔注定又要人断肠。已是深秋,这陌上一川烟柳却兀自不知疲倦的吐绿,是离人的眼泪让它们永葆青春还是他们的青春催化了离人的眼泪,我不知道。执手相看,欲语泪先流,这离别已惹花颜失色,更难堪冷落千秋节。
白帆万点,离雁数行。帆载不动离愁,雁带不走思念。你今日必走,我能送你什么?一束青丝与君,但望君见青丝如见人,永不相忘。
船渐行渐远,她的身影已慢慢模糊直至不见,最后直剩下洛阳旗高,烟锁重楼。
你去吧,我等你,记得你说的话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蜀地本为蛮荒之地,自高祖刘邦入汉中为王,后刘皇叔入蜀成就三分天下之霸业。蜀在历史的变迁中渐渐发展繁荣,蜀锦之华丽是苏杭之地的小家碧玉所无法绣出的。蜀地已不再是那个蛮荒破败的小州,而是一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乐城。他来到这,当然是不会失落的。
人总是这世界上最贪婪的动物,私欲永无止境。吃饱了喝足了就想着另一个层面上的消费了,蜀地乃世外桃源之地,秦楼楚馆当然是少不了的。蜀地女子虽没有江南女子那种淡烟软雨般的柔美,却多了一份率性洒脱的妩媚,质量自是不凡。风尘女子总是钟情于有才的男人,这可能是因为古时风尘女子大多才艺双绝,思想境界的追求当然是那些贩夫走卒或酒囊饭袋所无法比拟的了,大抵只有有才情的男人才能了解她们,他们相互称为红颜知己。然而这却成了几千年来风尘女子最大的悲哀。“山红易衰似郎意”又有几个才气逼人的男人会用真心记下那些曾经钟意过自己的女子呢?“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杜大才子的眼光从未为任何人停留过。
但她终究不是风尘女子,她是名动京师的何尚书的掌上千金,他不应该来这些地方寻找别人的影子。
离别后的思念如毒药,如蛊,附在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上,你甩不开也戒不掉。但这毒药是甜蜜的,这忧伤是幸福的,你不应该将这思念的痛苦抛弃,你不应该因为思念而沉沦堕落。
赌书泼茶香,琴瑟丝竹乱,这些是可以让你忘了暂时思念的伤,即使你把她们当成是她,即使你泪流满面,你甘心吗?这如饮鸩止渴,鸩不尽,毒不完。鸩尽了呢?毒已蚀心,无药可救。
有时候我们总是说时间对每个人都很公平,的确,时间每一分每一秒不停在向前,不为你停留,也不为我驻足。可是有时候时间就是这么不公,恣意欢扬的人们总觉得时间太快,春宵账暖,窗外辘轳汲水声起,一夜又已过去。那个独守空房的人却看红烛垂泪,西风冷酒,天仍未明。同一个世界,两个人的时间,你能耐何?
时光依稀,三年已过,他已是名满川蜀的鬼才,作拈花之句,手到擒来,如数家珍。每一个寄生与青楼的女子都以能得到他的宠幸为荣,他如三变一样,有井的地方就有他的词。原来生活可以如此多彩,他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已慢慢淡去,他已不记得什么时候他再没有为她而流泪了,他已不记得那束她送他的青丝已染秋霜了,当然他再也不会记得那个他曾许下的“三五之约”。
但她不是他,她的世界所有的时间是数着他为她许下的那个“三五之约”而熬过的。“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的……”呵,三年了,他没回来。没关系,他说过要五年的。她用尽一切能用的办法,甚至出家和自杀来拒绝父亲为她而订的婚约,她无法忘记那个醉人的午后。“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因为她相信她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来迎娶她,光明正大的迎娶她,她是状元郎的妻子,郎才女貌,她们才是绝配。
爱吧,爱是最高尚的信仰,是值得我们用尽一生方华去守候的幸福。等待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苍老容颜,但无法苍老那颗执著不变的心,我永远是那个午后回眸浅颦低笑的女子,而你永远是那个摇头吟哦满面扬花的少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陌上花又开,为谁繁华,陌上花又谢,为谁凋零。五年,一千八百个昼夜,数着每一秒为你捱过的时间,你可知晓?
阳光一如往昔,还是同样的紫陌繁花,同样的软柳青烟,同样的盛世游人,同样的渭水岸边。同样是那个如花的少女,只是……少了那个摇着脑袋满面杨花的少年……
“阮郎一去,了无踪迹,纵雁过衡阳,亦如半封家书,五年之约已过,阮家郞君,是不来矣……”
我为你等待一千八百个昼夜,我相信你自不会负我,不会负你我月下之约。“君若不测,妾绝不独活……”五年,君不曾来,妾不曾去,“三五之约”已满,想君已遇风波。妾不绝不食言,生之不能与君共枕,但愿死后能与君携手阴间,共续美好佳缘。能与君一起,生死又有何妨,阴阳又有何惧?
那一刻,他醮足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下划那句传世千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为她写。那一刻,她如一朵最灿烂的春花微笑着投入渭河,只为他,只为那次醉心的游园春日,只为那个约定的诺言!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人生,总是太多悲剧。爱情,总有太多意外。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你知他弃你了吗?你看见他为你守护诺言了吗?多傻的女人啊,你没有错,只是爱上一个不应该去爱的人,轻信了一句不该信的话。你用青春与生命为自己写下了不朽的爱情传奇,这却只是一个人寂寞的独歌。
你找不到他,因为他正在享受人世间与爱无关纸醉金迷的繁华。
誓言,往往太轻,轻得经不起一丝时间的考验,不如不听不信。其实,不如不说……
陌上,花正开。谁家年少,正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