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寒假,从外地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周胜兰就一直在寻找着父亲不注意的机会。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溜出来了,胜兰庆幸地向着外婆家的方向一路小跑,“家家,我回来了!”见到了外婆,胜兰由衷地喜悦。在外婆跟前坐下的滋味说不出的甜蜜,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胜兰沉浸在这种温馨的氛围里,忘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胜兰,走!回去!”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了出来,胜兰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惊奇父亲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她不得不站起身,边走边跟外婆道别,外婆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她已经被父亲催促着拐过了墙角,走到看不见外婆的地方了!她默默地安慰自己:再找机会来吧,这么长一个假期呢!外婆家近在咫尺,想来还不容易吗?!可……可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滴血啊!明天,明天的明天,那是她能够把握得了的吗?!
胜兰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跟在脸色难看的父亲身后。走到村口,“驾!驾!”突如其来的两声尖叫,又让她胆颤心惊,还以为又有什么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常受惊吓的人真是越来越胆小了!马上她就明白过来,是路旁大树里歇着的一只乌鸦突然尖叫了两声。奇怪,乌鸦怎么也像胜兰一样怕她的父亲啊?!
“寄钱给你外婆,以为我不知道吧?告诉你,这世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说,为什么要瞒着我?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你眼里还有这个可怜的爸爸吗?!我还没死呐,这个家还得要靠我支撑着呐,你怎么能擅自作主呢?!”
“这事说出去是瞒着我的,那我成了什么人!你们都那么慷慨,这日子还要不要过?弟弟妹妹还要不要钱读书?!”
“你这才开始工作,就以为了不得啦?没有我这个老子,哪有你的今天……”
听着父亲刺心的训斥,胜兰如同坠入无法自救的汪洋之中。平日里家里的困境时时在折磨着她的心,所以每月刚一领到工资她就急忙跑去邮局寄给父亲绝大部分,自己只留下一点点饭菜钱,其他的一切开销能省都省了。我错了吗?我仅仅是在外婆七十岁的生日之前,寄了点钱到小姨的名下,表示下心意啊,这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了?!从来都是外婆照顾他们这个家,照顾大了四个外孙的啊,这第一次的一点点回馈,结果怎么会是这样?!昨天晚上一回来母亲就偷偷透露给她,说她寄钱的事情父亲知道了,而且还逼着母亲去要回一半钱呢!现在父亲着重强调的似乎只是不该瞒着他,胜兰的心里在说:哼!不必掩饰了其实谁不明白啊……
环望四周,冬天的景象煞是萧条!大片大片的田野都是空的,脚下的田埂上也是光秃秃的,连一根枯草也不剩!远远地,已经望得见他们的家,他们家的这个小房还是凭借外婆家的关系,为了让孩子们上学更近点,在外婆这个离县城更近的村里借用地皮搭盖的一间小屋。寒风中,那个左右都没有任何依傍的低矮的小土砖屋,显得格外孤独!
2
这时,已近中午,家里正在烧火做饭,胜兰的小弟弟胜望坐在灶下添柴烧火,母亲正洗着盆子里的青菜。上高中的妹妹小兰和读初中的大弟弟胜利各自捧着一本书在看。这天,是小兰和胜利放寒假的日子,两人都背回一大包学习用品。
看见耀宗和胜兰回家来了,巧琳明显加快了洗菜的速度——因为耀宗一回家,从来就是急着要吃饭的。耀宗进屋后径直坐到那两包才背回的东西旁边,一本本、一份份地翻看着。胜兰心情压抑,进门后就坐在小凳上,无精打采地瞧着地上的半张报纸。迷糊中感觉不对,抬头一看,屋子里烟雾弥漫,是胜望的灶里冒出一股浓烟。父亲已经冲了上去,接着就听见惊恐的一声尖叫,只见胜望用双手护着自己的头!父亲气愤地一把拽起胜望:“做事动点脑筋唦!过来看着!‘火要空心,人要虚心。’懂不懂!读书要动脑筋,做事也要动脑筋,是一个道理唦!”
周耀宗怎么能不生气,两道眉毛都拧成了疙瘩,烧火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自己来操心!他把烧火的任务还给胜望后,又继续去翻检那两个书包去了。
“都来吃饭嘞”听到母亲这样说,胜利连忙放下书来帮着拿菜,他端起一大碗汤,小心翼翼地走,可他碗里的汤还是泼出来了一点。父亲挥起一拳打在胜利头上,使他的汤又泼了一大半。大家都看见了,是肉丝汤,平常难得有的,多可惜啊!母亲接过胜利手上的碗,放在桌上,说:“算了,算了,吃饭。”大家端起饭碗,默不作声的吃饭。 “砰!”一声响,都抬起头来看,是父亲将饭碗摔在了桌子上!
“有沙!洗个菜总是洗不干净!这叫人怎么吃!”耀宗向着巧琳吼。
巧琳自知理亏,什么也不说,就放下自己的碗,把盛菜的盆拿到一边,往里倒了一些开水,用筷子夹着一片青菜,在水里摆动着,一片一片地捻到另一个盘子里,再放进一些盐和油,又拿到大家面前。沙子没有了,但更没味道了。巧琳不是个会做家务的人,厨艺就更谈不上,与她麻利能干的母亲相比,简直就不像母女俩。她更像她父亲,寡言少语,老实得近乎懦弱。耀宗曾经说过:“你姆妈那么能干,饭菜做得可口,家又料理得利落,还热情好客,怎么你就这么蠢呢?!对人冷冰冰的!一点也没接到她的代嘛!空长一副漂亮模样,有什么用呢?!”
午饭后父亲上床去睡了,四姐弟就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看书。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床上的那个人有意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睡觉,只是蓄精养锐。他隔一段时间,就要喊来他们其中的某一个,替他干一件什么事情。
3
日子很难熬,漫无边际,但冬日的阳光是短暂的。太阳快要落山,寒意更浓了,这么一个压抑而无聊的下午,眼看就过去了。胜兰站起来,准备进屋去帮妈妈做饭。一抬头,看见她二姨小姨来了,就向坐在门边的妈妈说了一声,胜兰的声音很小,显然是怕惊动了床上的那个人。母亲连忙出来了,没想到父亲也随之而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二姨小姨说:“宗哥在家哪。”
耀宗沉着脸:“你们跑来搞什么呐?!”
二姨说:“我们听我姆妈说胜兰回来了,我们来玩会儿,看看呐。”
“有个么事好看呐?!是看到她现在有钱了是吧?”
他一眼瞥见二姨小姨手上提着的是肉和水果,又接着说:“胜兰现在能挣钱了,难道还没肉没水果吃吗?没吃的是那三个呐,哦,等桃子熟了再来摘桃子啊!”一向温和的二姨脸色刷地就变了:“我们能摘到个么桃子呐?!你可真是个小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家的四个,哪一个不是在外婆家长大的?!你问小兰呐,我想她在学校里住,饭菜没油水,总叫她来我家里吃饭。她说学校里功课忙,才来得少了,哪里是不管呢?!”
“哦,叫小兰去吃饭,就算是照顾啊,那恐怕是有见不得人的用心呢!!!”
“是啊,是啊,别人都不是好心,就你的心好。”
二姨显然懒得再与他吵,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小姨说“走哇,走哇,回去!”二姨的眼里闪着泪光,她低头掩饰着。
“把你们的臭东西拿走!”耀宗喊着,提起那一包东西,往二姨小姨脚下扔去。二姨果断地拣起来就提着走了。巧琳和胜兰四姐弟都呆在那儿,谁也不敢有点什么举动。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地望着二姨小姨那可怜的身影渐渐地远去。
还没从这一场惊愕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耀宗一声狂吼:“小兰进来!”小兰慢慢地挪动着,大家也都惊恐地跟进家来。
“你跪下!”小兰乖乖地跪在地上。耀宗在小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脸色铁青铁青,可就是一直不开口。这种情形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何曾有过什么话不敢说的时候?!谁的心里也没底,谁也不敢开口问一声,这是为什么?大家都只能各自小心翼翼地干自己该干的事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沉闷地吃着晚饭,吃到一半,耀宗才开恩,对小兰说:“先起来吃饭!”
这一年,大多数人家都用上了电灯,他们家还没有电。因为安装线路得先交一笔钱,他们家经济如此拮据,不可能先在这个问题上花费,所以照明还是用的煤油灯。吃完饭后一家人都早早地上床了,她家人向来早睡早起,为的是节约煤油,多多利用天光;再加上现在又是天寒地冻的严冬季节,只有棉被里还有一点温暖。
4
“小兰!小兰!你给我滚起来!”
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声,使胜兰猛地惊醒了。她的心在怦怦直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她睡在一个床上的小兰,已经在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
“你给我跪下!”父亲又大吼一声。黑暗中小兰乖乖地跪了下去。
“我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都用在你们几个身上,是叫你好好在学校里读书,你跑到你二姨家去干什么?!你老实交代!”
“我一共才去了三次,就吃饭,别的什么也没干。”小兰哭哭啼啼地说。
父亲一骨碌溜下床,狠狠一鞭抽到小兰身上。这根细竹条,是耀宗为了教育子女,精心挑选,特地保留下来的。如今也不知用了多少次,有多少个年头了。平常姐弟们只要看见它,心里就气愤难平,但谁也不敢偷偷把它扔掉。
“什么也没干!你别给我丢人!”又是一竹鞭抽了下去!
“爸爸你别打了!别打了!!她能干什么事呢?!”胜兰猛地一下哭出声来。
“她到二姨家能做什么事呀?!”母亲也帮着腔。
“能做什么事!你们问她,她做了什么事?!她的日记里写着的‘要记住这个耻辱的日子’、‘这是血淋淋的教训’你们说说什么是‘血淋淋的教训’?”
“我是说考试没考好啊!”小兰答。
“哦,是考试没考好啊。”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平和了许多。
“快上床睡去。”母亲赶紧说。
父亲没有吱声,算是默认。小兰也就又睡到床上来了,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一场灾难总算是过去了。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不平静,一直紧张的神经,总算可以松弛下来,美美地睡个好觉了。胜兰调整了一个姿势,舒舒服服地睡去。迷糊中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要把我气死了,你的弟弟妹妹就惨了,他们读不起书,就只有回农村种田去了!你妈妈只有去喝西北风啦。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的翅膀硬了?没有我这个老子,哪里有你呀!不是我省吃俭用地培养你读书,你能到大城市去?更别说在大学里工作!你不也就象秀英她们一样,天天得去地里干活?!那样连自己都还养不活呢,你还能帮得了谁?!
是父亲凄惨悲愤的声音。胜兰听出这是在说自己呢,不知他说了多久了?自己居然才醒!
“你要是不把我当父亲,只认你外婆他们沈家的人,你就只管去报答好了。把我当恶人,我不要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是一个坚强的硬汉,当初,多少政治运动和迫害都没能把我打倒。我还在乎你这一个子女的不孝?!将来,即使你们四个都没有良心,我也不在乎!我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我要到你的工作单位去把话说清楚!!!叫你单位的人都来评个理,让组织出面解决!也可以登报嘛,登报申明……”
胜兰一声不响地听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滚落到枕头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过去,父亲无数次地打她,留下的伤痕好久才能痊愈,她总认为一定是自己不对,父亲才会打她的,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有没有错;现在父亲并没有打她,她却如此的伤心和绝望: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弟弟妹妹和母亲又有多少的不是呢?!……
5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胜兰还是郁闷不堪。但她即使有满心的悲伤,也不敢有半点的流露。吃过早餐,胜兰找出一大堆脏衣服,母亲烧了一锅热水,两个人洗起衣服来。快要过年了,得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得干净一点,才破例烧了一锅热水。平常,她家是舍不得烧热水洗衣服的,因为野外的柴草,早被大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连田埂上都是光秃秃的,家里仅有的一点柴禾,是要留着做饭用的。
小兰和胜利自觉地拿起书本,到一边学习去了,胜望蹬在旁边看着妈妈和姐姐洗衣服。父亲又上床去睡了。洗完了衣服,胜兰对母亲说我们去挖野菜包春卷吃吧,于是带着胜望一起离开屋,来到附近的空地里。离开了那个可怕可恶的人,陡然觉得轻松起来。胜兰说:“我的眼睛都睁不开,昨晚完全没法睡好觉!”
母亲说:“你爸爸那个脾气,总那样,不分个白天黑夜地闹,吵得一家人都睡不好。”
胜望也说:“爸爸放假了没有课上,白天睡觉,晚上发脾气!”
胜兰拉过小弟弟的手,牵着他一起走:“爸爸要是不在家该多好啊!有他在,我真是呆不下去了,真走又舍不得离开家!”
“你走到哪里去啊,还没过年呢!”胜望说。
胜兰说:“我身上没有钱,走不了!”胜兰前天晚上一回来就把学校年终结算发给她的所有钱都给父亲了,一点也没留,她想我自己也不需要花什么,等要开学走时再跟爸爸要点车费就行了。给爸爸钱,是想到一家人都在家里,要吃要读书。“唉,自己身上没有钱还真不行,见到家家我才真后悔没私自留点钱给她!我只寄了那么点钱给家家,爸爸就那样的不依不饶……”
小兰跑了过来:“爸爸让我来找你们,叫别跑远了。”
“真讨厌,时时照着别人!”胜兰厌恶地说,她看到小兰脸上昨晚挨鞭子的伤痕清晰可见,又加了一句“还总要翻看别人的东西,凭只言片语乱猜一通,思想多肮脏!什么人,哪里都不准我们去!”
母亲听了,什么也没说。其实,巧琳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便于告诉孩子们。巧琳知道耀宗是担心二妹夫的报复——几年前耀宗对她二妹的觊觎,引得二妹夫曾扬言:耀宗再不老实,就要揍他的人!但巧琳相信二妹夫是个老实正直的人,仅仅是说说吓唬耀宗的更不会报复在孩子们身上。
“你爸爸将来的日子会好苦。”巧琳突然说。
胜兰听了很是吃惊:“怎么会好苦?”
“我刚认识你爸爸时,去给他算了个命,说他老了好可怜,众叛亲离!他是个老师,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你爸爸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才的,算出他那样的苦命,我那时是不太相信的。”她的言外之意,好像是现在倒有些相信了。
好苦?胜兰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强悍的一个人,还好可怜?!她浅浅地一笑,心想算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怎么拿它当真?
“现在,我才想到你爸爸的苦,主要是心苦,他总是处在痛苦之中。他小时候,受的教育太严厉了!而且他那个家族和他本人都受到一系列政治运动的强烈冲击,他的性格完全被扭曲了,要改变恐怕是太难了!”母亲继续说。向来寡言少语的母亲,说出这一番话,着实令胜兰惊讶。
“爸爸站在那里看我们呢!”胜望紧张地说。
抬头看去,周耀宗站在远处的一块高地上,正盯着这边看呢!他头顶上有几只乌鸦,在树枝上凄厉地叫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