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离开了她操劳一世的家，抛开了她心爱的儿女孙男，带着对我们大家不尽的祝福，撒手归西。母亲走了，家中再没有了她老迈的身影，再也没有她迟缓沉重的脚步声，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殷切话语，却时常萦绕在我的梦中，回荡在我的耳际……
哦,母亲!
母亲的一生是辛劳的。她幼年原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娇女，在那三媒六证的年代里，十七岁就头戴凤冠，身穿着霞帔，花轿抬着嫁给了父亲。二、三十口人的大家庭里，母亲处处受制，公婆、叔伯、小姑，还有一个脾气暴躁的丈夫。谁都有权指令她干这干那，谁都有权指责她这不是那不好，而本是她保护人身份的丈夫呢，扮演的却是一个大丈夫大孝子的角色。每当东方发白，母亲就起床做好早饭，洗好一家人的衣服，喂猪，打扫庭院。早饭后收拾了锅碗，拿起镰刀锄头去田里干活。往往因为她的事多，去田里稍迟一点，还要面对家人的不满和抱怨。那时候，耕牛紧张，母亲常常和妯娌们一起充当牛力，拖着犁耙在田里奔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后来大哥大姐出生，也没能使她的处境有多少改观。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委曲求全，吃苦耐劳地过了近十年。一直到解放后父亲因为工作需要，离开故乡，她才得以从封建大家庭的专制管辖下解脱出来。
母亲要强。父亲当年是个积极分子，淮海战役，他是支前的担架队长，一去一百多天。而我的母亲就在那时生下了我三哥。没有人侍候月子，没有人照料产妇，却有一群熬熬待哺的孩子要她照料。趁着做月子的时间，还要收拾一家人的秋衣冬裳，还要缝缝补补，做几双鞋子。苏北灌溉总渠的开挖，父亲又是一方农民河工的领头人。在工地上，他和二十多万民工一起苦干，常年累月，埋头于重体力活的操作，全没有记起该给家中的妻儿老小留下足够的口粮。我的母亲和四个哥哥姐姐，连着刚生下来的二姐，当时用来活命的只有二、三十斤山芋干和麦麸子。当父亲工程结束回家时，二姐已经两个月了。
这不是虚言，不是电影小说里虚构的情节，这是实实在在的。我的母亲，以一个农村妇女朴实的情怀，以她吃苦耐劳、自我牺牲的精神，一展当年送夫支前的场面，这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母亲为人厚道，她信佛，但我从未见她拜过佛。她始终认为心好胜似吃斋。每当有要饭的从门前走过，母亲从不让他们空手而过，或是粥饭，或是稻子、山芋杂粮，到了近年甚至米面，总要送上一点。有一次父亲就为这把母亲打了一顿，父亲还有他的理论：那些人看似可怜，实在是不劳而获是剥削。母亲说不过父亲，但依然不改初衷。
吃食堂的年月里，家家户户都把饭票看得命一样的金贵。母亲因为不识字，分不清伍元和伍分的区别，结果被人家骗了好几回。哥哥姐姐催着她去要回，她去了，又回来了。虽然心疼，却不想再次要回。后来多少年过去，听她旧事重提：“那年头那个也不宽松，那个也吃不饱。收票人多收了我的没事，多找了那就麻烦了——他哪有那许多钱来贴、赔？吃亏人常在，过去了也就算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叹息。一直到我长大成了家，才理解到母亲的忠厚为人，实在难能可贵。
母亲一生生了十二个孩子，八男四女，因为贫穷、饥饿和疾病，先后夭折了四个男孩。为生活，母亲累弯了腰，愁白了头。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总是在不停的忙碌中。我们少有机会，真正面对母亲，在她面前撒娇耍赖。我最怕放学后的冷清与孤单。傍晚时分，我的母亲在生产队放工后总要打上一捆柴或者一篮子猪菜回家，那时常常是月上树梢头了。
平时的夜晚，母亲总是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服。生产队里生活苦，衣服不经穿，今天补了，过不了几天又坏了。几乎总有补不完的衣服。最难得的是夏天，燥热的夜晚，睡不着觉也做不了事，我们就拿着蒲扇，搬着小凳，到门外的洋槐树下纳凉。抬头看满天的星星，耳边听四起的蛙声，母亲便会给我们讲故事。“牛郎织女隔河相望”，“孟姜女哭倒长城八百里”，“梁山伯、祝英台死后化蝶”……那优美的民间传说，听得我们兄妹都快入迷了。
在我的家中，母亲只是在学习上督促我们，责备的话也很少见，而我脾气暴躁的父亲，却常常对哥哥姐姐们拳脚交加。母亲总是护我们，父亲说母亲护短，转而对母亲大打出手。有一次他竟用铁叉把母亲的腿扎了两个眼子，血流了一地。父亲还有理：“不打不成人”，“棒打出孝子”，“一个打一个护，到老不上路。”总算好，父亲的预言，没有变成现实。今天的我们，虽然没有成为栋梁之材，但却踏踏实实地做人，做事，在一方土地上奉公守法，为国为民，尽自己的力。
在母亲病后的十四年里，儿女们都很孝顺，但无论我们怎样孝敬她，都回报不了她辛劳的一生所付出的巨大牺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在她病危的日子里，她不愿再进医院，说是“你们大家的钱，都是汗水挣来，留着，以后好好过日子。”慈母心肠，由此可见一斑。
母亲永远地走了。她普通平凡的一生，没有过惊人的业绩，也没有留下多少金钱财物。但她善良朴实的情怀，吃苦耐劳的品格，值得我永远缅怀。她的“忠厚待人，节俭持家”、“本本份份做人，踏踏实实工作”的言训，令我终生铭记，并将永远伴着我走过漫漫人生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