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朋友聚会为什么总是选择在酒店。而我是个不胜酒力的人,通常在实在推辞不过、即将举杯时,我会极其诚恳地向大家作一下表白:我的确没有酒量,喝醉了千万别怪我。
两杯酒下肚,朋友们问我近来工作可好,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很好。一圈酒喝完,朋友问我身体可好,我扯开夹克衫上的铜扣,脸泛红光满头汗珠地说:非常好。壶里的酒斟到第若干次时,我推开酒杯直接端起了酒壶:兄弟们多喝两杯吧,难得今天心情不错!
看起来他们的酒量也不比我大多少,一个个傻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好似我成了这一桌最能喝酒的人。我说,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境况叫做好,什么样叫做不好。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这样在好与不好之间赖活着,觉得自己活得都有点不知好歹了。
我说在我五岁那年,经历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是一个秋天,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跟着大人一起去田里看青。田里的稻谷已经被收光,平坦宽广的田野就像一个一直留着披肩长发,而忽然之间改变主意就剃成了光头的人,看起来既洒脱又新鲜。秋天的太阳不是很热,固执地悬在离地面几丈高的地方,停住。
我手里提着一串用青草捆起来的蚂蚱,顺着路边头也没抬一路走去,希望能进一步扩大战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后边有人叫我,“三儿!”我一抬头,却发现我不认识这个人,于是我又弯下腰去找蚂蚱。那妇女又喊了一声,“三儿!”我觉得真是奇怪极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为什么要喊我,而她又怎么知道我的乳名?我站直了身子,警惕地望着她。这时她竟然一直向我跑了过来,说,三儿,咱回家吧!那时我们相距大约二三 十米 的距离。我趁她还没有接近我,一转身像泥鳅一样往回窜去。我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呼唤声也越来越急。我没理她,只是没命地往回跑,因为我知道我一旦被人拐跑,对家里将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损失。
要命的是,我边跑边望,竟然看不到我的家人。我专心抓蚂蚱时已经远远跑出了我们村的范围。幸好后面追我的人体力也不是很强,我竟然能够勉强和她一较高下。就在我累得眼冒金星磕磕绊绊即将支撑不住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牛一样地喘着粗气,潜意识里感觉到自己有救了。
母亲手里拿着一把割青草的镰刀从我前方跑了过来。先是慌张地一把抱住我,让我别怕,然后站起来迎向那个追我的人,一脸怒气。我太累了,加上受了点惊,只顾大口大口地喘气,她们的对话我并不能听得很清楚,以至现在我记不起其中的一句。只隐约记得母亲怒气冲冲地朝那个人怒斥了几句,好像是说把孩子吓着了,然后又声音并不是很高地简单说了几句,就抱着我往回走了。我搂着母亲的脖子,忽然放声大哭。母亲不停地抚着我的头,安慰我,说那人是认错人了,不但我的个头跟他们家孩子相似,恰巧连小名都是一样的。我不信,还是哭。后来母亲竟也陪我哭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我常常想起那件奇怪的事情。可我从没有问过我母亲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觉得挺可怕:原来,一个人可能并不是生在哪里就长在哪里的,说不定一条路就能使你走失,说不定几只蚂蚱就能把你引开,说不定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突然就会冒出某个陌生的人,把你从这一个村庄转带到另一个村庄。让你回不来。许多年后,你可能已经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只好承认自己就是本地人。
而在我八岁那年,又连续遇到了两件挺悬的事。
那恰巧又是一个秋天。大群大群的人,不知疲倦地把稻谷往家里抢。农民一年之中真正算得上忙的也就两季,夏季抢麦,秋季抢稻。为加快颗粒归仓的进程,他们把一大车一大车脱完穗的稻草堆在路边来不及运回家,先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种麦子。
到处都是草垛,给孩子们捉迷藏提供了极好的场地。那天晚上全村的孩子没一个在家,甚至没人顾得上回家吃晚饭,全部加入了这场游戏,一直疯狂到明月高挂。当我最后一次选定藏匿地点,简直把我乐坏了:其实我哪都不用藏,只要随便钻进哪个草垛里不动,就谁也别想找到我,除非等到他们主动认输,大声喊我我才出来。于是我找一个大点的草垛,在边上随便扒了个洞钻了进去。
也许是因为玩的时间太长,饿了,也许是他们实在找得不耐烦,倦了。总之,那次捉迷藏我是彻彻底底胜利了——整个晚上没一个人能找得到我,也没人大声喊我的名字。于是我睡着了。小朋友们全都走光。
最后“唤”醒我的不是人,而是一辆轰隆隆疾驶而过的拖拉机。当时我正在做着一个怪怪的梦,忽然感觉地震一样的天摇地晃,我迷迷糊糊露出头,看到一辆载满粮食的拖拉机已经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而我借以藏身的草垛的一角,也被车刮倒在地。如果当时稍微把我碰一下,那将是什么样的后果?我看了看四周,没人;向天上望了望,月亮已经偏西。我害怕了,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家里跑去。远处,我听到我的家人在大声叫我的名字。
在不久以后的一天中午,我在外面玩时又犯了一次类似的错误。当我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找个草垛睡午觉时,醒来时发现自己身边插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叉。如果叉齿再偏一点,可能我的肚子上就得留下几个深不可测的血洞。从那一年开始,我再也不到草垛这种地方去玩。长大以后的我喜欢把自己置身于明处。
在我十四岁那年,已经读初中二年级。那天我突发奇想,爬到了一个三、 四米 高的凉篷顶上去做作业。头枕一根木棍,膝盖上放着作业本,感觉那样躬着腰写字忒享受。谁知四个角上的木桩已经腐烂,我只稍微一晃,整个篷子便摇摇欲坠。急中生智的我急忙站起来往下跳——谁知运气不佳,脚被一根绳子绊住,结果头朝下冲着一块石头栽了下来。当我定了定神想爬起来时,发现找不着自己的左膀,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好不容易挣起来,发现左膀子抬不动,而且比右膀子长出一截,脱臼了。我想喊人,附近偏偏连个人影也没有。于是我学着杂技团的人那样,把四个手指头踩在脚底,上身一挺,只听咔嚓一声响,还真合上了。等到家里人都回来,我诉说了我的不幸遭遇,可没人理我。他们谁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能自己把脱臼的膀子合上。结果那次我连一颗消炎药也没吃上。可我依然庆幸,碰到石头的不是脑袋,而仅仅是一条左臂而已。
大约二十岁时,我突然生了一场“病”。一连四十天,时而不能呼吸,时而心跳加速让我承受不住,时而发高烧,吃药打针都退不下去。我每天都有一种马上就要死掉的感觉。然而奇怪的是,就这么大的一场“病”,竟然一连好几家医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我着急地问大夫,我还有治没治了,他们一筹莫展地告诉我,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人,看起来的确是一种“病”,可是检查的结果又显示我的生命体征正常,让我另寻高人。结果找了一个多月,硬是没找到一个能给我看病的人。时间耽搁久了,我也渐渐死心了,心想由它去吧,二十年后我又是响当当一条好汉!谁知就在我决定放弃时,有一天我发觉自己的毛病一下子全好了,吃饭也很正常。结果现在,我已经混过了而立之年,依然奇迹般地“健在”……
朋友们不解,问我怎么专门记得这些,这和过得好或不好有很大关系吗?
我说,你越是把生命看得无比贵重和神圣,就越容易感觉到失败和绝望;我则把每一次死亡之旅都看作一次新生,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觉得自己挺划算,没啥大不了。身处任何环境,遭遇任何不测,承担任何风险,对我来说都已不是威胁,反而都是一次让我重生的机会,因此我始终坚定地对自己说:我很好!
即使所有人都背叛我,我还有自己的影子相伴;即使所有的机遇都离开我,我还有美好的愿望跟随;即使属于我的东西全都消失,至少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道路上,留有我或深或浅的足迹。
当我说完这些,朋友们都已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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