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入伍已经三年的他在一场抗洪抢险中离开人世。
接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家人没敢告诉年已古稀的母亲,生怕早年就已失去丈夫的她,接受不了小儿子离世的巨大打击而有什么意外。因此,家人们每天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小心翼翼地使这个秘密不被母亲知道。
到了落叶飘飞的深秋季节,母亲又开始思念她的孩儿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总是为儿子寄去自己亲手织的毛衣。那一件又一件毛衣,一针一线间夹带着丝丝真情,一丝一缕间饱含着点点母爱,准时地飞往边疆。
毛衣织好的那天,母亲把它捧在手里,眼神里满是爱怜。母亲让子女们将毛衣寄往边疆,还随包裹附了一封信,嘱托小儿子一定要当兵当出个模样来。
接过毛衣的时候,子女们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母亲眼中那热切的眼神,愈加证明,儿子在她心目中是万斤之重的。上个月,母亲思念儿子至深,要求为家里装部电话。但是,这个要求被他们以各种理由搪塞了回去。母亲无奈,只得和以前一般,将唯一的期盼寄托在儿子每月都会寄来的信笺上。
儿女们接过毛衣,把它藏了起来。他们又瞅准机会,从母亲的房间里找出了弟弟以往寄来的信笺,模仿了他的口气,一封接一封地给母亲“写信”。其实,母亲根本就不认识字,每次接到“信”,都是由他们大声念给她听的。
流光飞度,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生活,就在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中流转了八年,而母亲也为小儿子寄了八年的毛衣。前三年里,母亲眼看别人当兵早已归来,而自己却至今还未见着儿子的身影,便曾多次问过儿女们,儿子的兵怎么还没有当到头?儿女们每次都以“弟弟表现优秀被留队了,过一段日子才能载誉而归”的理由来安慰母亲。说也奇怪,这样的谎言竟让母亲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了。每次听到儿女们的解释,母亲布满千沟万壑的脸上,总是浮现出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母亲也许并不知道,这几年里,儿女们每读一次信,发觉她的脸上并无异样时便会暗地里长吁一口气,为这次的成功隐瞒而庆幸;儿女们每一次成功地解释了弟弟没有归来的原因之后,便会将心底的那块大石头暂时放了一放。因此,这几年来,儿女们也是整天都生活在痛苦和担心之中。痛苦,是因为离开的毕竟是他们的亲兄弟;担心的是,怕这个秘密迟早被母亲知道。谁都明白,倘若让母亲知道小儿子早已离开人世,那无异于是在她的身上硬生生地剜下了一大块肉。儿女们不敢想象,那时的母亲会变成什么模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后来的日子里,母亲便再也不向儿女们打听小儿子的消息了,仿佛就在一心等待着身穿军装、胸佩大红花的儿子从远方向她大步而来。而儿女们,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也终于得以放松了下来。后面的五年里,母亲仿佛已经忘却了小儿子的事情,只顾着和家人享受着天伦之乐。
直到小儿子离去的第九年里,已经八十高龄的母亲眼睛盲了,身体也每况愈下,终究支撑不住而躺在了病床之上。随着病情的加重,母亲没敌过病魔的折磨而时日无多。
母亲弥留之际,脸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红晕,紧紧地攥住儿女们的手,嘴里冒出了一句:“妈终于要见着你们的弟弟了。”
儿女们大惊,母亲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不是一直都成功地隐瞒住了母亲吗?
“你们收藏着的那些毛衣,我早就发现了。”母亲看出了儿女们心中的疑虑,继续说,“其实我早就怀疑了,当兵哪有当了十几年还没归家的呢?这么多年没回家,不是出事了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可是,母亲既然早就知道了小儿子的事情,为什么每年都仍然坚持给小儿子寄去毛衣?儿女们把这个疑问抛给了母亲。
母亲深陷的眼眶里突然溢出两行浑浊的老泪,慢慢地流过她的脸颊,哽咽着嗓子说:“妈知道你们的孝心,怕妈知道了会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可是,妈也知道,那段日子,你们过得并不好受。所以,妈自从发现了毛衣之后,便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我这样做的原因,就是想让你们认为,你们已经成功地隐瞒住了妈!”
病房里,猛地发出了阵阵啜泣,大颗的眼泪滴落在母亲的病床上。那一刻,儿女们才明白,在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个秘密的同时,已经遭受心灵重创的母亲,同样用博大的母爱珍藏着属于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