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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战争 文/孙玉虎
 

“砰——哗啦——”

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方麦子的耳朵打了个激灵,兀自扩大了一圈,支棱着捕捉外面的声音。他和陶陶面面相觑,什么也没有,又投入了战得正酣的电脑游戏中。

“砰——砰——哗啦啦——”

又是一串莫名其妙的声响,比刚才的更尖锐,霸道地在方麦子的心上划下一道浅痕。

方麦子的房门被拉开,一上一下,伸出两个脑袋,高的是方麦子,矮的是陶陶。他们无辜地盯着饭桌旁的两个大人。方爸爸的脸像泼了红墨水的宣纸,洇了一片;方妈妈黑瀑布一样的长发把脸遮着,蹲在地上拣碎成星星的碗碟。

“怎么了,刚才?”吹生日蜡烛之前,方麦子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什么。”方爸爸和方妈妈异口同声道,彼此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又赶紧把目光移开。

这是方麦子的第十二个生日。

前几个生日他是记得的,不会做饭的方爸爸总嚷着“要给宝贝儿子露一手”,不管那天工作有多忙,他都会找借口跟领导请假,然后穿上围裙,按照美食书上的步骤一点一点地现学现做。结果等方麦子放学回家,他总会苦着脸对儿子说:“恐怕下次要麻烦你把实验室里的量筒和天平借回家。”方麦子就知道爸爸一定又把盐和酱油放多了,看着妈妈揪着爸爸的耳朵,笑骂他是个“不顶用的咸厨子”,方麦子的心里暖融融的。

“你门家真好。”每次给方麦子过完生日,陶陶总会由衷地对方麦子表达自己的羡慕之情。陶陶是个单亲家庭的小孩,在他很小的时候,爸爸被怪兽一样的大卡车“啊呜”一口吞掉了小命。

在方麦子的记忆里,陶陶从来不过生日,而且从来没有邀请过自己去家里做客。方麦子明白那是陶陶的痛处,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今天,方爸爸没有亲自给方麦子“露一手”,而且方爸爸和方妈妈还一人提了一盒蛋糕回家,好像事先并没有商量好蛋糕由谁来买。

“蜡烛要灭了,快吹呀。”方爸爸提醒正在发愣的方麦子。

方麦子赌气,连愿都没许,狠狠吹了一口气,蓝色的小火焰好像怕疼似的,瑟瑟抖了几下,都灭了。

“我觉得我爸有外遇。”不久后,方麦子在给陶陶的电话里这样说道。

方麦子和陶陶是小学同学,铁哥们,虽然毕业后上了不同的中学,但从来没有断过联系。

陶陶条件反射似的蹦出一句“不可能”,那种男孩子变声期小鸭子一样的嗓音让方麦子吓了一跳。话一出口,陶陶自己也觉得唐突,但是他真的相信方爸爸。

方爸爸对陶陶很好,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小学时候放学回家,只要方爸爸来接方麦子,肯定也会把陶陶叫到自己的摩托车上来。陶陶很迷恋方爸爸的声音,“嗨,小鬼!一起走吧!”很粗犷,很爷们。最初,陶陶有点忸怩,因为他和方麦子家并不同路,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就会分手。可方麦子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哥们独自回家,所以会学着爸爸的声音,说:“嗨,小鬼!一起走吧!”陶陶执拗不过,就刺溜一下窜到方麦子的后面。

从学校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只不过两三分钟的路程而已,可陶陶已经觉得很满足很满足了,跟方麦子和方爸爸像一家人一样坐在摩托车上,风把睫毛吹倒了,头发像旗帜一样飘起来,那种感觉真的很好。

而且方麦子生日那天,临走的时候方爸爸把多买的那盒蛋糕送给了陶陶,并很温柔地对他说:“小鬼,拿回家跟妈妈一起吃。”陶陶当时很感动,鼻子酸酸的,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可是现在方麦子怀疑方爸爸有外遇,“怎么可能呢?”陶陶换了一副口气,轻轻地问电话那头的方麦子,也是在问自己。

“无论如何,我得侦察侦察!”最后,方麦子在电话里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第二天早上,方爸爸正在客厅里抱怨“哪个小赤佬把我车胎给戳破了”,突然听见方麦子喊肚子疼,方爸爸和方妈妈急忙跑到儿子房间看个究竟,只见方麦子“哎呦——哎呦——”在床上直打滚。“大清早起来喊魂咧!”方爸爸气急败坏道。这更加让方麦子觉得爸爸已经不再爱他了。方妈妈找来一支藿香正气水,方麦子为了革命的胜利只好捏着鼻子一口气把它喝光了。

“那你就在家休息半天,我给你们班主任请个假。”方爸爸看着被藿香正气水冲得痛苦万分的方麦子,这样说道。

方麦子心里暗暗高兴,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脸上却作出万分无奈的表情。

方爸爸和方妈妈后脚刚走出家门,方麦子就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穿上校服,戴上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鸭舌帽和墨镜,箭一般飞到大马路上。

糟糕透顶,一出门目标就跟丢了!方麦子急急朝前走去,两条腿摆得像一只风轮。院子里的老丁头晨练回来经过方麦子旁边,居然没把他认出来,方麦子小小得意了一番。

正值上班高峰期,车流,人流,滴滴答答像秒针一样运动着,方麦子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飞快走到公车站台。哈!爸爸还在等15路车呢,每次摩托车出状况,方爸爸都是乘15路车上班的。他生怕爸爸看出来,躲在一块广告牌后面。

这时,院子里的唐阿姨骑自行车送小贝上幼儿园,本来快要骑过去了,可小贝突然奶声奶气地说:“妈妈,麦子哥哥!”唐阿姨扭头看了一眼站台上的方麦子,对小贝说:“这个小哥哥不是麦子哥哥。”吓得方麦子魂飞魄散。

等方麦子定下神来,发现15路车正好从他身边开往下一站,方麦子肠子都悔青了。可不经意间转头一看,爸爸居然还在站台上!吓得他又赶紧缩回广告牌。

果然不出方麦子所料!这里面肯定有文章!方爸爸似乎并不着急等车,长久地凝视着马路对面的一棵树,好像要把树盯出一个洞来。终于,方爸爸走下站台,朝上班相反的方向走去。方麦子死死咬住目标,紧随其后。

上班族渐渐稀少,方麦子怕暴露自己,离爸爸有一百米远,可方爸爸专注于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有觉察到儿子在跟踪他。后来,连方麦子自己都觉得乏味,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路边的合欢树,数乱了就从头再数,当他第N次数到十七的时候,方爸爸拐进了小公园。

方麦子靠着第十七棵合欢树,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想象着爸爸和别的女人在里面幽会的场景:他们同时走向一条长椅,驻足,爸爸从袖子里变出一枝红玫瑰,女人深情款款地抬头看着爸爸,爸爸也无限情深地看着她,然后两人挨着坐到一起,女人把头轻轻地靠在爸爸的肩上,爸爸伸出臂弯搂着女人的肩膀……

一股怒火升上方麦子的心头,他什么也不怕了,豁出去了,他决定用他所有的力量把那个可恶的第三者打得鼻青脸肿。方麦子快步走向公园,拐了进去。

可是,除了一条长椅和爸爸孤单的背影,什么也没有。方麦子用衣袖狠狠地擦了两下泪痕,笑了。

方麦子没高兴多久,一条短信粉碎了他的快乐。

几天后的星期日,方麦子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爸爸的短信铃声突然在客厅里响起来,那是方麦子上小学时录在爸爸手机里的声音,“老方,来短信了!老方,来短信了!”爸爸一直用到现在,从未换过。

方麦子打开信息一看,上面写着:你的信息我舍不得删掉,你的电话我舍不得挂掉,你的笑容我舍不得忘掉,你的烦恼我想为你轻轻抹掉。林亦诗。

How to do?看完短信,方麦子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英语老师的这句口头禅,他突兀地笑了笑,又赶紧把自己调整到悲伤的情绪上来。一想到林亦诗是陶陶的妈妈,方麦子才感觉到心上好像有一块碎片掉下来,空洞地疼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爸爸对陶陶的好同自己对陶陶的好是不一样的。

这个星期还没跟陶陶通电话呢,方麦子这样想着,走到电话机旁,可是刚拿起听筒,又无力地放下来,好像很重似的。

那天晚上,方爸爸直到十点钟才回家,眼睛红红的,走路拖拖沓沓,显然他又喝醉了。

方爸爸不抽烟,但酗酒,耍酒疯。有一次喝醉了,他竟然把折纸扇架到方妈妈脖子上,对一旁的方麦子说:“我要把你妈结结实实打一顿!”方麦子哪里知道是吓唬他,在一旁干嚎。

以后每次方爸爸回来,只要闻到酒味,方麦子就立即兑好洗脚水端到爸爸面前,给他洗脚,然后哄他上床睡觉。一上床,方爸爸就安静下来,不闹腾了。

这一次,方麦子照例为爸爸洗脚,只是他心中对爸爸的恨咕嘟咕嘟从牙根冒出来,逮着爸爸的大腿就是狠狠一口。

要是在以前,方麦子准会在第一时间里把这些事情全盘告诉陶陶,而且陶陶保证会急切地问他:“你挨打了?”陶陶的急切,倒不全是因为关心哥们,而是在印证一种感觉,一种有父爱的感觉。

“我爸没有打我,他踢翻了洗脚盆,直挺挺地倒在大床上,胸脯一起一伏,他哭了,拼命克制自己不发出声来,很恐怖。”要是在以前,方麦子肯定会如此这般地回答陶陶,然后再向陶陶描述,“就是现在,还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摸我的脊梁骨哩。”

可是,毕竟不是从前了。

一天夜里,方麦子起来撒尿,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橘黄色的光线流泻到方麦子脚下,方麦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只有妈妈独自守着床头的那盏台灯打盹。爸爸呢?难道他又喝醉了?可是天都快亮了,还没回来么?

翌日清晨,方麦子有意无意地问方妈妈:“我爸呢?”

“他?”方妈妈猝不及防,舌头打了几个弯,继续道,“班上有急事,一大早就走了。”

爸爸果然彻夜未归!方麦子也不戳穿,心里暗暗盘算着小孩子的伎俩。

不久后的一天,方爸爸下班回家,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推开儿子的房门一看,方麦子正坐在地板上吞云吐雾,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扔了一半烟屁股。

不知是看到爸爸吓的,还是被烟呛的,方麦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哪个教你抽烟的!”方爸爸一把将方麦子从地板上提起来,“啪,啪”在他后颈上重重来了两下,然后去夺他夹在指间的那根明明灭灭的香烟。

天!这种暴力场面可跟方麦子想象的不一样啊!本来方麦子是打包票爸爸看到自己抽烟会流下悔恨的泪水的,没想到白白挨了两个板栗子。

方麦子蜷缩起来,想要挣脱,涨红了脸吼道:“不碍你事!不碍你事!”

毕竟方爸爸的力气大,强制掐灭了方麦子的烟头,方麦子牛脾气上来了,用头去顶方爸爸的肚子。大概是上回被咬怕了,方爸爸倒退到方麦子的小床上。

方爸爸用两片手掌托住方麦子向自己冲过来的头,嘶哑着吼道:“为什么不学好!”

“让你逼的!”方麦子不甘示弱,更加有力地向前顶。

这时,方妈妈回来了。看到父子俩僵持在那里,误以为儿子已经知道了丈夫的事情,便上前把儿子拦腰抱住,嘴里不停地数落方麦子,“作死啦!没有他我们照样过!”

话是这么说,可方麦子心里清楚,妈妈比自己更不好受。爸爸夜不归宿,方麦子夜里常常要醒来好多遍,醒来就睡不着,妈妈能高强到哪里去?

那天方家父子到底是怎么被拉开的,后来连方麦子自己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没几日,方麦子在客厅的条几上留下了一张便条,寥寥几个字:爸妈,你们好好过,我去浪迹天涯了。末尾还勾了一棵清瘦的麦子。写“浪迹天涯”这个词的时候,一种悲壮的情绪深深地笼罩着方麦子,好像他真的要离家出走似的。

最先发现这张便条的是方爸爸。那天应该是星期一,方爸爸在班上接到班主任的电话,问方麦子上午为什么没来上学。

就像许多小说里写的那样,方爸爸急忙给方妈妈打了个电话,方妈妈也急了,“你问我,我问谁去!”方爸爸一边往家赶,一边给经常往来的亲戚朋友挨个打电话,大家都说不知道。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方爸爸就一眼瞥到了条几上的那张便条。

这时候,方爸爸应该继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才对,可他撇撇嘴,骂了一句臭小子,然后把便条揉成一个纸团掼在地上,“我就不信你不回来!”

毫无悬念,当天晚上方麦子就被外公外婆送了回来。那时候,方爸爸在看新闻联播,只有方妈妈深深陷在沙发里,好像很疲惫。

学坏和离家出走都打动不了爸爸,方麦子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已经滚到了绝望的边缘。不过他不甘心,决定亮出自己的杀手锏:眼泪。

记得小学二年级的一个下雨天,方麦子心血来潮,缠着爸爸给他买裙子穿。

“哪里的话!哪有男孩子穿裙子的!”

“凭什么女孩能穿,男孩就不能穿!”

方爸爸说不出“凭什么”,看着方麦子雨水一样哗哗的眼泪,心一软,就带着方麦子上街买了一条水红的泡泡沙裙子。

眼泪一招,此后一直屡试不爽,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

趁外公外婆都在家里,方麦子酝酿了一下感情,决定来一个伤心欲绝的号啕大哭,可是只干嚎了一声,方麦子就被自己难听的鸭嗓子吓了回去——他已经是十二岁的初中生了,不再是那个想哭就哭的小男孩了。

“没有他我们照样过!”那天妈妈的话犹在耳边。要是爸爸真的和陶陶的妈妈好了,不要我们了,我和妈妈真的可以照样过吗?那些从前的小幸福还可以找得回来吗?

这样想着,方麦子倒真的落下两行清泪。

上初中以后,陶陶放学有好几条小路可以回家,不再像以前那样除了笔直的马路还是笔直的马路,走在上面,整个人的心都空荡荡的。

说是路,其实是掩藏在城市褶皱里的一条条小巷子,陶陶每天都要选择不同的小巷回家,甚至一天之内就变换好几次,早上上学走香椿巷,中午放学就走梧桐巷,中午上学走樱花巷,那下午放学就走桷树巷,总之不会重样儿。

走在宁静的小巷,陶陶有一种安全感,仿佛有一双大手像护着烛光那样保护着他,陶陶可以无拘无束地在这双温暖的手掌里想自己的心事,有时候就会想到方麦子。

方麦子已经快一个月没跟陶陶联系了,陶陶决定今天晚上给他打个电话,也不知道他爸爸的事情怎么样了。

正这样想着,巷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陶陶的眼帘,陶陶觉得有些突然,又有些惊喜,他揉了揉眼睛,努力辨认了一下,没错,就是方麦子!

“你怎么在这里!”陶陶激动地叫起来。

还没等陶陶反应过来,方麦子雨点般的拳头就落到他的身上,陶陶要比方麦子矮得多,他招架不住,只好顺势抱住方麦子的腿,然后两个人像折断的小树苗一样,訇然倒地,接着又在尘土里滚打起来……

终于,两个男孩打累了,歪歪斜斜地靠墙坐着,墙根长着滑溜溜的青苔。夕阳也疲倦了,大半个陷在天边的云彩里。

先是方麦子开的口,“要是你妈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你天天总是躲着我,行踪不定,害得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陶陶只说了一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泪珠无声地滴落在面前的尘土里。

等平静下来,陶陶说:“我妈告诉我,你爸在公司做假帐被发现了,可能要坐牢。”陶陶顿了顿,抬眼去看方麦子,方麦子的表情很奇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终于没说。

陶陶继续道:“我妈是你爸介绍到公司做事的,所以也下岗了——我妈不让我告诉你。”

“那短信是怎么回事?!”方麦子厉声问道。

“什么短信?”陶陶一脸无辜地看着方麦子。

“你当然不知道!你妈给我爸发了一条很暧昧的短信!”

“噢,那个呀……”陶陶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那个是我用我妈的手机发的,你爸对我们家那么好,我想发个短信安慰安慰他……”

“谁要你安慰!”方麦子不屑地冲了陶陶一句。

陶陶也不生气,继续道:“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就在我妈的手机里找了一条。”

“那怎么还写上你妈的名字?”

“一开始我怕你爸不知道是谁发的,就添了我的名字,后来觉得这些应该是大人的事情,就换成了我妈的名字。”

“也就是说,我爸和你妈之间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真的?你敢发誓?”

“我敢发誓!”

方麦子一下子睡倒在地上,就像很多次他拿捏不准自己的情绪一样,傻傻地笑了,“吁——累死我了,我觉得我好像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

这时,夕阳终于支撑不住了,全部掉进暗淡的天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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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录入:四十四次日落    责任编辑:池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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