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师巴德来因母亲有病,急急地赶回中国去了。临走时连向戈尔太太告别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因为她正在做祈祷。西思虽然讨厌这位爱做作又胆小的年青人,临行时还是提着藤箱,叫家中车夫驾着车把他送到了船码头。
回来后,西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浑身特别轻松舒畅。于是款款地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调好气息,十个修长的手指在琴键的高音区用力一划,钢琴发出了震耳的轰响。紧接着十个手指像着了魔似的在琴键上来回跳动着。随着手指上下的跳动,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热情》,以极欢快极热烈的旋律,从琴键上,从她的手指间,时而如泉水下滩,悠悠欢畅;时而如幽谷传声激越、奔放。随着琴声,西思也慢慢地陶醉在欢快的音乐之中,她微微地闭上那双迷人的、又充满情感的蓝眼睛,纤纤的腰身、金色的披肩长发也同时随着节拍的强弱缓急在左右摆动,在上下跳跃。此时她与音乐,音乐与她已经融为一体。
全身心地投入弹琴,这种机会是不多的,当然这不能怪父亲戈尔,也不能怪家庭教师巴德来,他们一个是望女成凤心切,一个是要对得起主人每月付给他的五百美金的薪水钱。其中最主要的是自己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这个求知欲又是以自己的天赋作基础的,以承担父业为动力的。
不知是戈尔太太做完了祈祷,还是女儿的琴声打扰了她,反正客厅里传来她那杂沓的脚步声。早年她举步行走,像轻飘飘的云,像徐徐的风,很少发出声响。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不仅改变了她的鬓发、容貌、声音,同时也使她的脚步越来越缓,越来越沉。从母亲身体上的变化,西思第一次感到时间的可怕,岁月的可恶。她称时间是魔鬼,岁月是巫师,因为它能使绿草枯萎,鲜花凋谢;它能使壮男变成骷髅,少女改变容颜。这都是无药可医,无力挽回的事啊!无怪东方人说时间本是无情物。
戈尔太太那沉重的脚步声变成了急促的敲门声,西思不得不中断弹奏,从那欢悦愉快、热烈奔放的音乐氛围中走出来。门一开,西思从母亲那惊恐无主的眼神中,知道家中一定出了什么事。她还没有来得及张口,母亲便哽咽着,手抖抖地把海事局的通知书递给她。西思接过一看,她呆了,原来是戈尔的死亡通知书。
戈尔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主角,也是这个地方最大的土蜘蛛。他活着时啃着山前山后近两千公顷的土地,现在他突然死去了,对这个家,对这个偌大的庄园将意味着什么呢?当然戈尔太太、西思小姐现在还考虑不了这么多。她们急需要知道的是,戈尔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病故还是被人谋杀?她们不得而知,是死于途中还是宾馆?她们也同样不得而知。
戈尔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可能我们读者的心情与戈尔太太母女的心情一样,都想知道死因,下面我就来补叙一下。
戈尔是一个苦于经营又善于经营的人,他不像中国的农民(现在已有变化),由于他们长期受封建社会自然经济的影响,认为种田人就能满足自家人的生活需求就行了。由于国度的不同,公民的意识也不同。这个故事虽然记叙的是十八世纪中期的事,但那时的戈尔已经把自己的事业纳入世界商品化的轨道。他种出来的粮食,栽培出来的甘蔗、剑麻、咖啡,除留少部分自己加工、食用外,全部推向了世界市场,如美国、加拿大、巴西、阿根廷等国。一个弹丸之地的岛国庄园主,能把自己的农产品打进国际市场,这是何等的气魄与胆量!
正当他的生意做得红火时,西欧一些农产品加工厂家,特别是他的祖籍西班牙的几个朋友,希望同他合作。为了扩大影响,戈尔也想把生意做到西欧去,他这次去西班牙主要是想推销剑麻与咖啡。
那天去时,天有些雾,他乘车去太子港,直到中午,雾散时他才坐上从太子港去西班牙马德里的快速马车。路上平平稳稳,当马车沿着大西洋的岸边飞跑时,他从窗里看着那碧蓝的辽阔的海洋,心中不由荡起了层层的涟漪,他放心不下海边的那片甘蔗林,是否能在预定的时间内砍完,并送到太子港郊区的美国制糖厂。他还放心不下自己的宝贝女儿,是否能按时完成他亲自拟定的学业。她聪明,聪明得有些过人,但她又任性,任性得有些不尽情理。特别是对巴德来的态度,更有悖父母的苦心。
戈尔是科学的崇拜者,他知道科学的价值,当然他也尊重有文化知识的人,因为科学知识又是通过有文化的人,把它运用到生产各个环节当中去的。而巴德来所学的专业知识,都是他庄园里用得着的知识。他现在雇用的农技师从理论上看,根本不是巴德来的对手。但巴德来年轻气盛,虽然外表斯斯文文,可内心却是雄心勃勃。他与巴德来交谈过多次,要留他在庄园,都被婉然地谢绝了,巴德来要继续留在美国深造,将来他要有自己的庄园和实验场地,在农业上培育出属于自己的新品种。出于私心,戈尔才出此下策,请巴德来做临时家教,培养他与西思的情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巴德来对西思总是躲躲闪闪,辅导时神情惶惑,目光游移,致使西思对他产生了偏见。这是他心高志大对西思不屑一顾呢?还是西思那俊美的容貌、高雅的气质使他觉得自愧不如呢?或许他那谦恭羞怯是故作的情态,并以此来赢得异性的青睐。
总之,不管戈尔如何猜测,西思讨厌巴德来这是事实,这一点戈尔心里最清楚。
西思爱自己的父亲,同样也爱自己的母亲,但爱的程度和出发点却大不一样,爱母亲那只是一种连低级动物都会的天性,而对父亲戈尔的爱,却带有很大成份的是尊敬。她崇敬他那敬业精神和管理庄园的能耐;她崇敬他既有为人父的仁爱,又有企业家的胆略和气魄。这一点戈尔心里同样清楚,因为她不止一次地向他表白过。因此,戈尔更爱自己的女儿西思,他要把她培养成世界上一流的女庄园主,一流的女管理家,一流的女企业家。当然,他对女儿寄托的希望愈大,对择婿的难度也就愈大。巴德来是他心目中百里挑一的乘龙快婿,既然女儿不愿意,那下一个又该是谁呢?戈尔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戈尔是思维敏捷,办事稳妥而又果断的人,他到了西班牙的首府马德里,第二天就与咖啡厂家签订了三年供货合同。事办完后,应朋友的邀请在首都逗留了一天,第四天就去了西班牙的最大港城巴赛罗那。
巴赛罗那是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的海滨城市,人口近二百万,仅次于首都马德里,是西班牙的第二大城市。戈尔曾多次来到这里观光游览,每次来这座城市都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每次来他都住在临海的一个三层楼的宾馆里,他喜欢站在窗户前,居高临下,远眺大海那壮观的景色,特别是海的晨景和夜景。
早晨最壮观,最绚丽的景色是日出。海上的早晨一般都笼罩着淡淡的烟雾,当太阳刚要露出地平线时,烟雾也被染成了淡红色和桔黄色,飘飘缈缈,若有若无。太阳升起来了,不,应当说是跳出来了,因为太阳的下面没有任何的依托物,孤零零地悬着,又大又圆,活像一盏硕大的红灯笼,好看极了。
夜间,戈尔喜欢看海上的灯火。这灯火有来自高大挺拔的灯塔上光茫四射的标记灯,有来自远航船上的三色灯,也有来自渔家小舟上的暗红色小油灯,还有来自海中一些鱼类本身发出的宝蓝色的磷光。这些不同来源的光,有时星星点点,像珍珠撒在苍茫的大海上,有时这些光又连成一片,把大海装点得格外辉煌壮观而又神秘莫测,使人浮想联翩。劳累一天的戈尔也就在这浮想中鼾声如雷地睡去了。
在酣睡中,戈尔时常会被另一种声音惊醒,“呼——啦——嘭,呼——啦——嘭”,声音沉闷有力,戈尔知道,这是海水自身运动时,碰撞礁石而发出的声音,可戈尔却不这样说,他说这是大海在沉睡中发出的鼻息声。毫无疑问,在戈尔的心目中,大海是位巨人,似乎他也从这位巨人的鼻息中获得了无穷的力量和信心。
戈尔对大海有着极深的感受。他爱它能容纳百川的广阔胸襟;他爱它深沉、喜怒无常的性格;同样,他也爱它浑厚有力的底蕴。
在巴赛罗那,戈尔把诸多的事情都办完后,又去海边玩了一天,坐在软绵绵的沙滩上,晒晒太阳,看看蓝天白云,望望远去的的航船,还有一只只小帆板身轻如燕地在碧波上穿梭,在浪尖上跳跃,特别令戈尔敬佩的是那掌帆人的大无畏气概。戈尔常为他们翘起大拇指。充满青春活力的男女青年,身穿红色游泳衣在碧绿的海水中嬉戏。这时大海像一位敞开胸怀的慈母,拥抱着她那众多生龙活虎的儿女们。
“回去坐船,来个长途海上旅行!”
前面说过,戈尔是一个勤奋的、出色的农民企业家,但他又是一个会休息的人。他的休息方式与别人不同,就是喜欢到大自然中去领略、欣赏它的精美之处,这不仅说明他情感的丰富,还表现了他特有的文人气质。这次的海上旅行,就是他处理好事务后的很好的一种休息方式。
戈尔这次来西班牙,工作顺利,心情好,兴致高,在巴赛罗那多玩了两天,虽然还有朋友挽留,戈尔说什么也得回去,因为庄园需要他。一天早晨,他辞谢了朋友,在巴赛罗那港登上去巴拿马科隆的客船。八点钟客船离开港口,沿着西班牙的海岸线缓缓行驶,当到达卡答赫纳港口时,客船进港稍作停留,然后扯起篷便直向直布罗陀海峡驶去。
这是西班牙与摩洛哥两国之间狭窄的水面。从地图上看,这两个国家的陆地在接近处,都像狗尾巴一样伸出一块,似乎在告诉人们,在距今不很远的年代,这两块陆地是连在一起的,后来被凶猛的海水冲开了,事实也许正是这样。这个缺口长约九十公里,最宽处有四十三公里,平均水深都在三百七十米左右。这是地中海的咽喉之地,在战略上占有特殊的位置,因此,这也成了世界上著名的海峡之一。
客船还未进入海峡,海面上的风浪明显增大了。戈尔和一些乘客们都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观赏海峡风光。戈尔取下大墨镜,露出一张略嫌苍老的脸,蓝色的眼睛深深地隐藏在睫毛的后面,连鬓的大胡子,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乱蓬蓬的,如果不说话很难发现他的嘴。
一个浪头打来,“嘭”的一声,拍在鱼脊形的船头上,变成了散珠碎玉撒向四方,船身也随之上下一颠,戈尔也打个趔趄,别的乘客一吓都躲进舱里,戈尔却不以为然地手扶拦杆,站稳脚,嘴角一咧,露出惬意的笑。
客船进入峡口了,船长告诉乘客,不要乱跑,注意安全。同时也提醒船上的工作人员,要集中精神,不能懈待。船的本身也像在自我鼓励,蓄足力量,准备与海峡的风浪进行搏斗。
船过海峡是有风险的,船员们都知道,绝不是如戈尔想像的那样,是一种悠闲的海上观光旅游。
海峡的风,海峡的浪,的确与一般海面上的不一样。风是那样的尖,那样的狂,浪是那样的凶,那样的猛。
舵手是一位大胡子的中年人,胖胖的,光着上身,有两个妇人般的乳房,乳房间长满了密密的棕色的胸毛,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舵手。他双手紧紧地把好舵,两眼平视着前方,不言不语,一脸严肃,尽管一路风大浪大,船始终鼓足力量,沿着航线,劈波斩浪稳稳地前进。
九十公里的海峡水路,在茫茫的大海中算不了什么,也许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要经过它却是异常艰辛的。
客船将要驶进直布罗陀海峡最狭窄的海面时,天气突然变坏,“阴风四起,浊浪排空”,这是航海人最忌讳的天气。船长再次告诉乘客们注意安全。戈尔刚想进舱,突然看到前面海面上涌起了无数的浪峰,小浪跟着大浪,大浪推着小浪,浪浪相随,一浪高过浪,层层迭迭,那气势真是排山倒海,蔚为壮观。戈尔捧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想把这惊心动魄的场面看个够,谁知他还没有站稳,狂风掀起浊浪抢先地扑过来,几十吨重的大客船如同一只小舢板,被轻轻地托起,抛向半空,刹那间又被重重地摔进浪谷,就在这一抛一摔的过程中,戈尔这个体壮如牛的中年汉子,如同一只布娃娃,被弹起一丈多高,丢进了云怒水哮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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