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农村有啤酒的历史,大概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农家刚见到这种酒,心中对它充满一种新奇和向往,打开瓶盖酒就打着哈欠、泛着怪味、冒着气泡,在清贫的岁月里要能亲自喝上一杯,那近乎是一种奢求和梦想。
朴素敦厚的村民平时很少喝酒,但招待客人那是必须用酒的。记得啤酒刚在县城闪亮登场的那年夏天,我们小村来了几位尊贵的客人,那主人家的餐桌上酒是断然少不得的。偏偏这主人是个平素就喜欢尝鲜的主儿,爱在邻里面前露露脸,出出风头。他这次想到了啤酒。那日,他早早起床,骑车赶了很远的路,特意到城里去买一瓶啤酒。在他的潜意识里,啤酒这玩艺大抵和白酒差不多,喝点头就会产生晕乎乎的感觉。在艰难的日子里,一瓶啤酒的意义除了借其罕见以示对客人的尊重外,还多少支撑了一下门面。但不料这次却节外生枝,主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受到了啤酒的戏耍,在客人们面前出了洋相。
落座甫毕,主人从粮袋里摸出那瓶啤酒,砸吧着嘴说,城里人就爱喝这玩艺儿。他心底里陡然添了一种莫名的壮烈,曾有的艳羡感此刻全被这壮烈淹没。客人们也未见过这物,只是听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别人描述归描述也未必亲自见过,想自己这次亲自和啤酒会面,等会还能亲口享用它,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心里漾起痒痒的感觉。
这瓶啤酒自然不知此刻它的意义,木头似的躺在客人的手里,供他们轮流捧着端详个不停。对我们这个小村来说,这瓶酒却背负着跨时代的历史性意义。至少在村子里,有人开了喝啤酒的先河,也开了用小酒盅喝啤酒的先例,顺带着酿就了小村喝啤酒的最大笑谈。
主人是第一次购买,客人们是第一次享用。很多时候,世上的第一次有一个就让人回味无穷,这回两个第一次遇到了一起,那就显得更加异乎寻常和弥足珍贵。开瓶时,客人们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欣赏主人怎样去收拾它,心里却在揣测着它的味道。主人小心翼翼,手却紧张地抖个不停,嘴里轻声念叨着,这酒咋这么难开呢。却不料啤酒突然间喷涌而出,把睁大眼睛、贴着酒瓶想看过究竟的客人喷了一脸。好容易使劲捂住了,大家一看还剩下半瓶。炎炎夏日里,六个人围成一桌,举起小酒盅却不想一饮而尽,慢慢用舌尖去品尝它的怪味,然后才皱着眉头让它缓缓地滑入喉咙。一桌丰盛的农家菜几乎只开了个头,但半瓶啤酒却在相互谦让和劝酒中很快见底,可一抹嘴,大家一点酒意也没有,就都纳闷这玩艺儿怎么回事,似乎不该叫酒。要不,头怎么一点也不晕呢?主人在客人狐疑的眼光中,慌将以前剩下的半瓶白酒拿来,屋内这才弥漫出久违的酒香。直到两年以后,啤酒在完成了县城包围乡村的道路后,飞入寻常百姓家,大家才恍然发现喝啤酒该有的阵势,脱光上衣、赤着胳膊、挽着裤腿,嘴对着酒瓶尽情吹。
大男人聚会在一起说不喝酒,那似乎对不住男人这个称呼。酒量大的尽情豪饮,酒量小的则小心翼翼,想尽了办法保护自己。我认识的一位老先生像一尊弥勒佛,他很喜欢文学,肚子里装满了经过酒精滋润过的幽默文学。人还没到你跟前,他的肚子就想着和你亲密接触了,论酒量那还真没得说,同事们都不敢和他斗酒,他只好常常在自斟自饮中自我牺牲。一个夏日的晚上,照例他还是自己舍命陪自己,又将自己彻底摆平,归途中醉眼朦胧,不慎坠入枯井中。半夜醒来,他呆倚着井壁,抬头望着井口大的天空,欣赏着稀稀拉拉的几粒星辰。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拉出井时,他抚摩着大肚皮,上面是斑斑点点的红印,憨厚地笑着,“独坐枯井,望尽天涯路。但这一夜我并不孤独,和我一起坐井观天的还有蚊子们。赏星前,我饮足了朋友的酒,它们却在我酣睡时饮足了我的血汗!”这以后,他依然常常喝醉,但幸好的是,再没有坐在井口大的地方醉里赏星。
酒是滋养故事、友谊和豪情的尤物。对男人来说,没有酒依然能够生活,但不少人会体味到无酒的日子里,生活多了点枯涩,少了些情调。在酒中与酒外,快乐的男人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故事,无论悲与欢、聚与散、苦与乐,他们都会在每一杯、每一壶和每一瓶酒中自觉不自觉地酝酿着各自的情趣、欢乐和离愁,甚至演绎和释放着他们的激情与泪水。这就是酒,就是男人们生活中真真切切、剪不断理还乱的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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