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的响水坝春意盎然。说是坝子,也就是群山之间一片平坦的谷地,响水河如同一条温驯的白龙,摇头晃脑地把坝子一分为二,河两岸是数百亩肥沃的农田。当东面的山巅把太阳举过头顶,绚丽的朝霞驱散了弥漫于田野的乳汁般的浓雾,那一望无边的盛开着罂粟花的田野便从睡梦中醒来。那是一种草本植物,红色和粉红色居多,间或也能看见少量白色和黄色的花朵。那些妖艳的罂粟花一旦从睡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便宛若一群淫荡的妇人,通体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魅力,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下搔首弄姿。
响水坝首屈一指的财东马三爷躺在烟榻上过足了瘾,让丫环梅姑扶他起来,他整了整衣裳,威严地咳了一声,背着手缓缓踱出门外。他走到庭院里,眯着眼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心里一阵窃喜,这样的好天气,今年几百亩罂粟丰收在望。马三爷出了胡家大院向田野走去,许是心情颇佳吧,他一反常态,见了下人主动眉开眼笑地打招呼。马三爷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上,对着那一片让他赏心悦目的罂粟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一口气他憋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上个月太太胡桂香死了。那个令他作呕的老女人终于死了。那个在胡家大院颐指气使的真正的主人终于死了。他望着丰收在即的罂粟地,抑制不住哈哈哈地狂笑一通,日后这大片的罂粟地,还有胡家大院,都是我马三爷的了!虽然还有少爷胡文,但胡桂香已经死了,再没有人为他撑腰了,收拾他只是小菜一碟。
更让马三爷喜不自禁的是他再过几天就要成亲了,让他梦牵魂萦了几年的戏子雪莹就要做他的新娘了。
马三爷头一次见雪莹是在五年前太太胡桂香的五十大寿的晚上。胡家是响水坝的首富,每逢年节或是喜庆的日子都要请县城的戏班来唱几场戏。胡桂香五十大寿的晚上,马三爷见到了唱戏的十六岁的雪莹,她出色的唱腔和妩媚的笑脸让四十出头的马三爷心动神摇,他当下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弄到手!马三爷和胡桂香结婚十余年来,无论他如何播种,她的肚子如同秋后的土地再也没有收获了。虽说有少爷胡文兴,但那是别人下的种,一想起这事马三爷心里就堵得慌。前几年马三爷曾经请来县城最好的老中医给太太把脉,不料须发皆白的医生无奈地摇摇头,说太太过量吸食大烟导致血气枯竭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马三爷背着胡桂香给雪莹打了一副金饰,托媒人送给她,两人便开始了幽会。那时马三爷的身子还算硬朗,还没有被烟枪掏空身子,雪莹也愿意委身于他。雪莹是个孤儿,从小就被戏班收留,她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最后的归宿就是被有钱人家看中,去做姨太太,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所以当她遇到深爱她的大财东马三爷时,便毫不犹豫地要嫁给他。马三爷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知道要想把娶雪莹娶回家,不是他说了算,他得过胡桂香那一关。
那天胡桂香过足了烟瘾之后,马三爷小心翼翼地把这事告诉了她。
桂香,咱俩都结婚十五年了还没有孩子,我想要一个。
孩子?文兴不就是咱们的孩子嘛。
是……不过我想多要一个孩子。
胡桂香勃然大怒,他指着马三爷说,你不要得寸进尺,不要忘了你只是胡家的一个下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老娘清楚得很。你想把那个骚狐狸娶进门,除非等我死了!
马三爷无言以对,灰心丧气地垂下了头。
他能说什么呢?他的父母亲都是胡家的佃户,租种着胡家的几亩薄地过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除了交租外所剩无几,常常是吃了上顿忧下顿。马三爷自幼聪明伶俐,很逗人喜爱,他八岁那年财东胡有成慷慨解囊,资助他读了几年私塾,之后马三爷就进了胡家大院做下人。马三爷有点文化,办事相当机敏,深得胡有成赏识,二十出头就做了胡府的管家。
不能把雪莹娶进门来做姨太太,那就只得跟她偷偷幽会。响水坝虽然距县城不是很远,但他们的幽会显然是困难得重重。雪莹所在的戏班并非长驻县城,而是要经常去乡下唱戏,当马三爷好不容易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县城和雪莹幽会,她却离开县城随着戏班去了别处唱戏,常常让马三爷大失所望。为了便于和雪莹幽会,马三爷在县城为雪莹购买了一间房子,购置了家私和生活必需品,他让雪莹在每月的月末几天不要去唱戏,装病呆在家里等他。胡家在县城也有产业,他每月那几天要来县城收取租金和货款,这样他和雪莹就能痛痛快快地玩几天,以慰相思之苦。那天他刚敲开雪莹的房门,身着粉红色旗袍的雪莹就扑进了他怀里,他捧起她精致的脸颊,在红润的小嘴上叭唧叭唧地一顿狂吻。雪莹美目微阖,嫩白的脸颊上绽开一朵朵鲜艳的桃花,那温软香艳的身子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了他。马三爷抱起雪莹,把她放在了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上,他脱去身上的黑绸长袍,气喘吁吁地压在了雪莹身上。在这之前他和雪莹有过几次幽会,但都只是吃饭跳舞亲嘴而已。这次他在雪莹细腻白嫩的胴体上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让他终身难以忘怀的快感,他咬着雪莹的耳朵信誓旦旦地说,雪莹,我一定要娶你!
突然房门呯的一声被撞开了,冲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他们不由分说拖起呆若木鸡的马三爷,用麻绳捆绑住他的手脚,再塞一块布到他嘴里,最后把他装进大号的麻袋里,像抬货物般抬了出去,撂进停在门口的马车里,然后疾驶而去。
当马三爷被人从麻袋里放出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他揉了揉被绳索勒得酸痛发麻的四肢,站起来环顾四周,顿时唬得魂飞魄散,原来他已回到了胡府的客厅。胡有成铁青着脸坐在厅堂中央,旁边坐着哭哭啼啼的胡桂香,他脸色发白,浑身筛糠般抖,扑通一声如同一堆烂泥瘫在了地上。
畜生!你的胆子不小啊。胡有成气呼呼地说。
余福,动家法!
管家余福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家丁走上前来。他们把赤身裸体的马三爷按在地上,一个家丁手执皮鞭狠狠地抽打,马三爷杀猪般嚎叫起来……
这一顿鞭子打得狠毒,马三爷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成天哼哼叽叽地叫,心里对胡桂香恨之入骨。有时胡桂香也来打个照面,轻描淡写地问候一声,就躲在一边抽大烟了。马三爷卧床不起的日子,太太胡桂香嫌他吵得厉害,便和他分居了。马三爷知道,他和胡桂香名分上是夫妻,其实他在她们胡家人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下人!于是马三爷在心里狠狠地说,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成为胡家大院真正的主人!
在此后的日子里,马三爷再也见不到雪莹了。胡有成不准马三爷离开响水坝一步。当然,胡有成也不会请雪莹所在的戏班来响水坝唱戏了。这一对难舍难分的野鸳鸯,再没有幽会的机会了。
没有爱情滋养的马三爷,变得自暴自弃了。往昔他对大烟只是浅尝则止,只是为了讨胡桂香的欢心而陪她抽一口,如今他反倒离不开大烟了。他终日歪在烟榻上,抽得昏天黑地。只有在大烟的麻醉下,他被禁锢的肉体才能飞升,他痛苦的灵魂才能得到解脱。他虽然躺在烟榻上,躺在胡家大院里,但他的身子却在飞翔,飞得愈来愈高,飞出胡家大院,飞出响水坝,飞进县城那间温馨的小屋,与他亲爱的女人幽会。在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上,赤裸裸的雪莹娇喘吁吁地迎合着他,她妖艳的肉体蛇一般蠕动着,紧紧缠绕着他黝黑的身体,愈来愈紧,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蓦地,下身一阵抑止不住的颤抖,那无与伦比的快感岩浆般喷射而出,他如同一条垂死的老狗,冷汗淋漓地蜷曲在烟榻上喘着粗气。
雪莹是由四个轿夫抬进胡家大院的。马三爷本想把婚事办得热闹非凡,办得体面奢华,但管家余福极力劝阻。他声泪俱下地说,三爷,如果婚事迟缓些日子办,你咋办都行;太太去世才一个月,咋能在胡家大院办喜事呢?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啊!马三爷想想也是,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掌灯时分,喝得醉醺醺的马三爷跌跌撞撞地来到卧房,梅姑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斟了一杯给马三爷,然后出了卧房轻轻掩上门。桌上点着一对红烛,摆着几样点心和果品,雪莹穿着大红绸子的旗袍,顶着一方红色盖头,垂首坐在床沿上。马三爷大喜过望,忙过去揭了盖头,雪莹抬起头来,略显羞涩的目光风情万种地凝视着他。数年不见,她还是那么娇艳,那么迷人,那一张相当精致的白里透红的脸蛋,那高耸的乳峰……马三爷情不自禁地大笑几声,雪莹啊雪莹,我终于把你娶回家了。他把雪莹撂倒在婚床上,手忙脚乱地把她剥个精光,他仿佛是高明的琴师,那双被大烟熏得焦干的手在雪莹白腻丰腴的肉体上弹奏起来,雪莹浑身乱颤,口里发出悦耳的声音。当马三爷要进入她体内的时候,他无比惊骇地发觉在紧要关头他的家伙不中用了,如同折断了脖子的公鸡蔫头耷脑地垂在他的胯下。他急得汗流浃背,雪莹一边安慰他一边抚弄他的下身,该用的办法都用了,最终还是于事无补。财大气粗的马三爷在婚床上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在他心爱的女人雪莹的肚皮上,他阳萎了。
在这个罂粟花香气弥漫的夜里,在挂满了大红灯笼的胡家大院里,马三爷如同受伤的狗熊凄厉地嚎了一声。
一阵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女人的哭声,在暗夜里随风飘荡。
二
少爷胡文兴回来了。他在省城读完了大学,由于军阀混战政局不稳,他一时难以找到工作,便收拾行李回到了响水坝。太太胡桂香死的时候少爷已经毕业了,他离开学校和几个同学结伴游山玩水,后来他又搬去了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所以当太太病危时发出的让他回家的信他没有收到。少爷回到家里得知母亲业已去世,继父又新娶了太太,他表现得相当平静。他让余福备了香烛果品,晚饭后亲自到母亲坟头祭奠了一番。少爷回到胡家大院的当天晚上,管家余福便捧了一摞账本请少爷过目。少爷微微一笑,用手推开了厚厚的账本,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着。余福提醒说,少爷,这是家里的账本,太太去世时交代所有的账本都要叫你亲自查阅。你是胡家真正的主人呐!少爷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做事我放心,这账本就不用看了。管家余福无奈地摇了摇头。
余福为马三爷请来了县城名气最大的医生,补药吃了一副又一副,人参燕窝鹿茸海马,该吃的都吃了,可他的阳萎丝毫不见好转。马三爷的情绪愈来愈低落,但他的性子却愈来愈暴戾,动辄大发雷霆之怒。胡家大院里的下人,见了他腿都发颤。浓郁的挥之不去的阴霾,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深宅大院。
太太雪莹在胡家大院头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名的恐慌。眼前的马三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往昔那个痴情的一表人材的马三爷业已被大烟掏空了身子,变得枯瘦如柴,浑身散发出一股垂死的让人作呕的气息。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漫长的夜晚,阳萎的马三爷脱得精光像一只老猴子趴在她身上,那双枯瘦的爪子把她细腻的胴体抓出一道道血痕,他变着法子折磨她,有一夜居然把他的烟枪捅入了雪莹的阴道……
白天马三爷除了吃饭喝茶上茅厕,大都歪倒在烟榻上,捧着烟枪堕入云里雾里。雪莹总是走出胡家大院,去一望无边的罂粟花地里游荡,她呆在胡家大院里感到压抑得难受。马三爷试图强迫她吸食大烟,被她坚决地拒绝了,她冷冷地对马三爷说,你可以让我死,但你不能让我抽大烟。我爱美丽的罂粟花,但我憎恶能毒死人的大烟!
胡文兴第一次见到雪莹是在饭桌上。那天马三爷让厨子开了宴席给文兴接风,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他看见雪莹坐在马三爷身边,知道她就是继父新娶的太太了,便起身向她点了点头。文兴和继父马三爷的感情不是很好,母亲和马三爷结婚的时候他已经五岁了,性情倔犟的他从来没有把马三爷当成自己的继父,也从来没有把他称呼过父亲。他在响水坝读了几年私塾后就去了城里读书,呆在胡家大院里的时候很少。那顿接风宴虽然极其丰盛,但文兴吃得没滋没味,他埋头吃完了一碗饭,便借口身体不适回了书房。马三爷虽然心里不悦,但也奈何不了他。以后的几天文兴吃饭都是在书房里,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雪莹了。他虽然和雪莹见过一面,但她留给他的印象极其模糊,他只记得她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见到少爷文兴,雪莹才知道胡家的少爷如此年轻英俊,她绝望的心里拂过一缕春风,一汪春水在她心底荡漾开来。
文兴回家后深居简出,好好休息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走出胡家大院,想去田野里看看。春日明媚的阳光笼罩了大地,路旁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景色美不胜收。他抬头向田野一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那一望无边的田野里开满了鲜花,五彩缤纷,宛如天上绚丽的朝霞落到了田野。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动了几下,定睛再看,呈现在他眼前的确是一大片盛开的鲜花。在他的记忆里那里原本是几百亩肥沃的水田,在春暖花开时节,胡家的长工们挤满了水田,他们一边唱着山歌小调,一边弯腰撅腚地插着稻秧。他心里颇为纳闷,向来视财如命的马三爷竟然大发雅兴,将大片良田变成了姹紫嫣红的花园?
他走近繁花似锦的田野,兴奋得手舞足蹈,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欢呼雀跃。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春丽的花朵,他叫不出名字来的花朵。他俯下身,轻轻掐了一朵粉红花的花,捧在手里仔细端详。花瓣儿像锦缎那样柔软和光滑,在阳光里弥漫着一团淡淡的胭脂般的光晕,看上去是那么高贵、素雅,但却又透出几分的妖艳。他把那朵花伸向鼻孔,想仔细品味散发的幽香。此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别看花儿美丽,其实它是毒花。毒花?他心里一惊,抬头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身边。她很年轻,穿着粉红色的真丝旗袍,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美目里漾着一团淡淡的忧伤。文兴爱好文学,精通古典诗词,读大学时在报刊发表过文章。在这片香气氤氲的鲜花丛中,邂逅如此美丽的女子,文学素养极高的文兴第一个感觉就是眼前这个美丽而忧伤的女子比手里的花儿还要高贵和娇艳,她简直就是花神,统领这片鲜花的花神。
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女子不禁扑哧一笑,她说文兴,你这人真好笑,这是罂粟花,你咋连你家种的罂粟花都不晓得?
文兴说,你咋知晓我的名字?
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你的接风宴上咱们见过一面,难道你忘了?
文兴这才想起眼前的女子原来是继父新娶的太太雪莹。
女人风姿绰约地走向了罂粟花深处。她婀娜的腰身和艳丽的罂粟花交相辉映,发出摄人魂魄的光芒,美得让人心颤。
文兴站在四月的罂粟花地里,一阵莫名的忧伤硌痛了他的心脏。
傍晚,文兴坐在书房里拉起了胡琴。忧伤的琴声如同一泓清泉,在胡家大院沉闷的空气里流淌,让死气沉沉的深宅大院有了些许活力。
雪莹循着忧伤的琴声来到了书房,她对文兴说,你拉得真好。想不到你也会拉胡琴。
文兴停了下来,微笑着说,这把胡琴是同学送的,心情不好时拉一首曲子,还真能解忧去愁哩。
雪莹不以为然地说,你骗人!世间这么多的忧愁,真的能解脱吗?
文兴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雪莹一眼,垂下头来继续拉他的胡琴。一曲终了,雪莹已悄然离去。留给他的只是她颀长而忧郁的背影。
黑沉沉的夜幕罩住了一潭死水般的胡家大院,文兴心绪难宁,毫无睡意,在书房里挑灯夜读。
午夜,一声凄厉的喊叫如同一把匕首刺入了文兴的神经,他扔下手里的书卷,慌忙奔向窗前,在朦胧的月光里,他看见从东厢房里跑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向大门口奔去。他心里一紧,急忙出了书房,尾随而去。
在淡蓝色的月光里,在暗香浮动的罂粟花地里,他追上了低声抽泣的雪莹。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真丝睡袍,鬓发凌乱,满面泪痕,凝视着心急如焚的文兴。
雪莹,出啥事了?
雪莹突然双手掩面,弯下腰来放声痛哭。
咳,到底出啥事了?文兴急得直搓手。
他……他说我去你屋里勾引你,夜里就变着法子折磨我,他罚我跪在床边。还用油灯烧我的乳头……文兴气得浑身打颤,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畜生!
雪莹突然张开双臂抱住文兴,哀求道,文兴,救救我吧!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一股激流在文兴的心里荡漾,点燃了他体内年轻而又不安分的血液,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雪莹,在她耳际信誓旦旦地说,雪莹,我爱你!我不会让那条老狗随心所欲地糟蹋你!
雪莹仰起泪汪汪的脸蛋,那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文兴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说的是真话吗?
文兴点点头,说,我真的爱你!我不会让那畜生糟蹋你!
文兴,你真好!
雪莹阖上美目,将饱满红润的小嘴递给了文兴,两个激情荡漾的年轻的身体抱成一团,在淡蓝色的月光里倒在了香气四溢的罂粟花丛里……
三
响水坝的首富胡有成是靠贩卖大烟起家的。胡有成个头很高,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年轻时曾拜师习武,拳脚功夫好生了得。祖上虽然留给他百十亩田地,但他生情豪爽,广结四海朋友,出手阔绰,几年下来家产便给他挥霍一空。当他穷困潦倒之时,昔日的狐朋狗友销声匿迹,放荡不羁的胡有成终于明白了世态炎凉和人生险恶。他痛定思痛,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东山再起重振家业!他看到贩卖大烟有暴利可图,遂买了一头毛驴,走南闯北做起了大烟生意。他不辞辛劳,风餐露宿,加上脑子活络武功高强,一路有惊无险。几趟下来,他已赚得盆满钵满。两年后他回到了响水坝,高价买下了几百亩水田,请工匠修了响水坝最豪华的宅第,娶了响水坝最漂亮的女子为妻。有了前车之鉴,胡有成痛改前非,把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在县城开了商铺,生意蒸蒸日上。
几年后胡有成有了一对儿女,但不幸的是少爷十岁那年因病夭折,只有千金胡桂香长大成人。胡桂香是胡有成的掌上明珠,自小娇生惯养,她在响水坝读了几年私塾之后,胡有成不放心她去县城读书,便从县城重金聘请了教员林风,在胡家大院里教小姐美术和音乐。林风师范毕业,人生得斯文白净,写一手好字,精通琴棋书画,深得胡有成的器重。林风师范毕业后在县城第一高等小学教书,不到两年就来到了胡家大院,刚满二十五岁,只比他的学生胡桂香大四岁,但他老成持重,性情耿直。两人朝夕相处,胡桂香对他暗生情愫,频送秋波,但他浑然不觉,兢兢业业,没有丝毫非分之想。胡桂香心里恼了,暗暗骂他是书呆子,不解风情。有一天胡桂香偷偷写了一封情书,悄悄地夹在林风喜欢的书里,她想只要他翻开这本书就可以看到她的情书了,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不料平时极少进书房的胡有成这天却迈进了书房,随手拿起一本书一翻,就看见了这封情书。胡有成心里极其恼火,但他没有声张,不动声色地把情书放回了原处。他虽然看重林教员的才情,但他毕竟只是一个穷教员,咋能做胡家的女婿呢?于是胡有成当天就辞退了林风。
在林风离去的日子,胡桂香胖嘟嘟的脸蛋上蒙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愁,终日不思茶饭,哭哭啼啼地躲在书房里怄气。胡桂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遇到过不顺心的事。在响水坝,除了星星和月亮,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胡有成总是千方百计地宠爱她。这次没有遂她的心,委实出乎意料,让她难以接受。太太心疼女儿,让厨子做了胡桂香最爱吃的桂圆莲子羹送去,但她不但不吃反而把羹汤从窗子里泼了出去。
太太急了,慌忙跑来安慰胡桂香,生怕饿坏了女儿。太太好言相劝,说,桂香,那个教员有啥好的。今天县商会陈会长差人来给陈府大少爷提亲了,听说陈府大少爷一表人才,还留洋学过医,人品也不错。
胡桂香抺了一把眼泪,赌气说,除了林风我谁都不嫁!我情愿死也不嫁别人!
太太叹息一声,无奈地说,好吧,我去跟你爸爸商量一下,让他再把林教员请回来。
胡桂香一把抱住母亲,兴奋地说,妈,你真好!
太太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都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你爸也是为你好呀!
太太找到胡有成,让他差人再把林教员请回来。胡有成板着脸说,陈会长那边还等着回话呢,咋能请林教员回来?
可是桂香说了,除了林教员她就是死也不嫁给别人!
胡有成心头大怒,吼道,那就让她去死!
太太哇的一声哭了,她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说,你好狠心啊,好,我先死给你看……她说着就往屋外走。
胡有成急了,一把扯住她,气呼呼地说,我这就让人去请林教员回来,该行了吧?
太太一听破涕为笑。
胡有成无奈地摇了摇头。
管家马三爷当天下午赶去了县城。他马不停蹄地去到位于城郊的第一高等小学,在宿舍里找到了刚给学生上完课的林风。他开门见山地说,林教员,恭喜你啦!
林风莫名其妙,冷冷地说,我一个穷教员,何喜之有?
马三爷说,我家老爷请你回胡家大院给小姐授课,薪酬加倍!
林风冷笑了几声,说,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我才疏学浅,教不了府上的千金!
马三爷只得回到胡家大院,把林风的话禀报给胡有成。
胡有成沉吟半晌,说,文人原本清高,上次我无故解聘他,也许伤了他的自尊心。你去跟他说,咱家小姐喜欢他,只要他入赘胡家,有他享不完的福。
马三爷翌日再次赶去县城。时值中午,由于学校没有伙房,林风正在生火做饭,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马三爷双手抱拳拱拱手,眉开眼笑地说,大喜大喜!
林风没好气地说,告诉你家老爷,我林风就是做了乞丐也不会去胡府讨饭!
马三爷哈哈一笑,说,话不要这样讲嘛。我这次来并非请你回去做教员,是你来好运了!
不做教员?林风满腹狐疑地问。
我家小姐爱上了你。胡老爷已经同意,只要你点个头,胡家就择吉日给你们完婚。
林风摇了摇头,说,谢谢你家小姐!我一个穷教员,高攀不起。
马三爷眼睛鼓得溜圆,说,城里多少富家子弟想攀这门亲,老爷都不同意,你居然不肯?! 你可要想清楚啊。
林风不容置疑地说,我想清楚了。你走吧。
马三爷垂头丧气地走出学校,坐上等候在门口的马车。车夫老张问,三爷,去哪?
马三爷挥挥手,说,去“仙来居”酒楼,咱俩喝一壶。
胡有成听到林风竟敢不识抬举,拒绝和桂香成亲,顿时恼羞成怒,他嘿嘿笑了几声,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林风,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一个月之后,县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伙深山里的土匪流窜到县城,半夜三更把县城最大的当铺“昌隆”洗劫一空,他们不但劫走了典当的金银珠宝和古玩字画,还极其残忍地杀死了三个伙计。惨案发生后县城人心惶惶,各界人士纷纷向县政府请愿,强烈要求缉拿匪徒,以保平安。
惨案发生后的第三天傍晚,胡府的管家马三爷上门拜访了县保安队王队长。
次日中午,县保安队直奔第一高等小学,他们在林风的宿舍里搜出了被劫当铺里的东西。
当时林风正在给学生上国文课,突然看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了教室,他走出来问是咋回事?
猛然扑上来几个士兵,他们不由分说把林风摁在地上,再用麻绳五花大绑,押回了保安队。
王队长连夜提审了林风。林风大喊冤枉,王队长冷笑一声,说,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如果你没有通匪,那么被土匪劫走的物品咋在你的宿舍里?
林风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他的宿舍搜出当铺里的东西。他目瞪口呆,有口难辩。
林风被他们暴打一顿,锁上脚镣关进了大牢。
深夜,马三爷来到牢房。
马三爷,救救我!我冤枉啊!
林风,你想死还是想活?
我想活!我想活!绝望之极的林风脱口而出。
那好,我再问你,是否愿意回到响水坝跟小姐成亲?
我愿意!我愿意!
马三爷哈哈一笑,说,林风,过两天就会放你出来。
四
林风没想到会和自己的学生胡桂香结婚。在洞房花烛夜,林风喝得酩酊大醉,他心里苦哇,明知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但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在新婚之夜他呕得一塌胡涂,遍地污物,臭气冲天,口里胡言乱语,十足一个酒疯子。胡桂香也顾不了新娘子的矜贵,亲自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斟了一杯给他解酒。但他不识好歹,一扬手把茶杯打落在地,还口口声声让新娘子胡桂香滚开。胡桂香噙着泪水把屋子里收拾干净,把林风身上的沾有呕吐物的长袍脱下,扶他在床上躺下,直到他扯着呼噜睡去。好在胡桂香虽是千金小姐,倒是真心爱他,她在他面前没有丝毫的小姐作派,就像所有的小媳妇那样,用她们温柔的情怀,温暖了男人的心。于是林风暗揣着的怀恨之心被胡桂香水一样的柔情感动,他开始爱上了他的女学生,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两年后胡桂香生下了儿子胡文兴,林风成天围着胡桂香转,斟茶递水,嘘寒问暖,日子过得美满而又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做了父亲不久的林风出事了。
林风自从外出求学离开故乡以来,就再没有回去过,日渐浓郁的乡愁磐石般压在心上,他为此长吁短叹。胡桂香看在眼里,疼在心头,便极力撺掇他回老家一趟,免得牵肠挂肚积郁成疾。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两辆马车驶出了胡家大院。头一辆马车上坐着林风,后一辆马车上载着胡有成送给亲家的礼物,有烟、酒、丝绸、瓷器,装得满满当当,三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跟车护送。原本胡桂香也打算随夫返乡,但胡有成极力劝阻,说孩子年幼,路途遥远难以照顾,况且路上也不平安,胡桂香只得挥泪送别了林风。
林风一路上昼行夜宿,遇事小心谨慎,头天平安无事,但第二天下午还是出了事。那时他们正走在一条深不可测的狭谷里,狭谷两边是茂盛的山林,林风心里一紧,忙对车夫说,快点冲过去,不要停!车夫手里的鞭子甩得噼啪响,狭窄的土路上腾起漫天烟尘,马车加速向前狂奔。此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道路的前方横着几棵伐倒的大树,马车被迫停了下来。车尚未停稳,只听一声呐喊,从两边的树林里冲出了一伙土匪,他们手执马刀和火枪,凶神恶煞般围住了马车。护送的家丁操起了火枪,林风刚要劝阻,呯的一响,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土匪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土匪见死了一个兄弟,红着眼睛狂叫着扑上来,把林风及其随从乱刀斩死。他们抢走了物品和金钱,瞬间便逃进深山不知所踪。
噩耗传到胡家大院,胡桂香哭得死去活来,一连两天水米不进。
太太也陪着淌眼泪,说,桂香,你不吃饭咋行呢?你饿坏了身子,文兴咋办呢?
胡桂香心想母亲说得对,林风死了,我可要把他的儿子抚养成人啊!遂擦去泪水,喝了一碗桂圆莲子羮,把文兴紧紧搂在怀里。
胡桂香青年守寡,她的心里除了林风再装不进其他的男人,终日守着活泼可爱的文兴,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子。这可急坏了胡桂香的母亲,她不能眼看着女儿守一辈子寡,便劝说桂香再找一个男人过日子。由于胡家是全县首屈一指的富户,不乏相当不错的人家前来提亲,但都被胡桂香一口回绝。胡有成两口子长吁短叹,千方百计想说服女儿改变主意,过上幸福的生活,但都徒劳无功。管家马三爷心动了。如果能和胡桂香结婚,自己这么年轻,胡家偌大的产业,不就是我马三爷的了?但他只是胡家的管家,只是一个下人,胡有成能同意吗?他很快就有了主意,只要胡桂香看上他,那么胡有成就得同意。当初胡有成不是不同意胡桂香和林风成亲吗?但胡桂香一闹绝食,他不就同意了吗?年青的管家终于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希望和机会,他绞尽脑汁,怎样才能讨胡桂香的欢心?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胡有成夫妇终于发现桂香与管家马三爷的关系不错,于是他们便把宝押在年青的管家马三爷身上。胡有成与太太终于达成共识,只要桂香喜欢,他们可以不计较马三爷卑微的出身,让他和桂香成亲。那时文兴已经五岁了。马三爷二十出头,精于算计,在胡府当管家,深得胡有成器重。他有事没事总爱往后院跑,去了就逗文兴玩耍,自己扮成大灰狼,逗得文兴笑个不停。马三爷人长得高大英武,能说会道,肚子里有点墨水,很会讨女人喜欢,胡桂香也愿意跟他闲聊。他是管家,是胡家大院里的人,胡桂香和他聊天当然无所顾忌。但久而久之,胡桂香也感受到了年青管家眼里跳动的欲望之火。
胡有成也千方百计创造条件让马三爷和胡桂香接触。那一次胡桂香患了重感冒,几天卧床不起,胡有成让管家马三爷丢开所有事务,通宵达旦守在胡桂香床头,端汤递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女人是感情动物,她终于被马三爷的真情感动,一股暖流在她身体里激荡。她看着马三爷因为长时间的熬夜而充血的眼睛,心里不禁忽悠了一下,关切地说,我没事了,你去睡觉吧。马三爷拍着胸膛说,小姐,不碍事。我都习惯了。女人的感情都很脆弱,特别是病中的女人,她听了马三爷的话,心里一软,泪水就下来了。她拉着马三爷的手说,你是好人!
胡桂香病愈之后,她和马三爷的感情日益加深,在胡家大院里,经常可以见到他与拖着兴文手的胡桂香边走边谈,亲如一家。
一个月后,胡有成为他们举办了婚礼。
婚礼之后,老家人余福接替马三爷成了胡府的管家。
五
马三爷终于如愿以偿,心里乐开了花。虽然他不是真心爱胡桂香,但胡桂香给了他身份和地位,还有胡家巨大的财富,他对胡桂香还是不错的。胡桂香本来就胖,生了儿子之后,更是满身肥肉胖得流油,况且年纪大他那么多,马三爷正是风流少年,怎么会真心喜欢她呢?但他不露声色,表面上一如既往地爱着胡桂香和她的儿子,让胡家大院的人都以为他和胡桂香夫妻恩爱生活幸福。马三爷的算盘打好了,日后自己和胡桂香生一个儿子,待到胡有成夫妇去世之后,他就成了胡家真正的主人了。
马三爷早已有了情人,她就是胡家大院的丫环梅姑。
梅姑的身世和马三爷差不多,父母亲都是胡家的佃户。她十岁那年就来到了胡家大院,在太太房里当丫环。梅姑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心灵手巧,性格温婉,深得太太的喜欢。后来梅姑爱上了马三爷,她想若能嫁给胡府管家马三爷,终身也就有依靠了。于是梅姑便给马三爷精心缝制了一对鞋垫,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寻了机会红着脸送给了马三爷。马三爷虽然风度翩翩,精明能干,但他毕竟是一个下人,不敢奢望有千金小姐下嫁给他,便欣然接受了梅姑的鞋垫。于是胡府的管家马三爷和丫环梅姑悄悄相爱了。
当马三爷和胡桂香结婚后,梅姑痛哭一场,见了马三爷就远远地避开。有一天马三爷拦住了梅姑,他声泪俱下地说,梅姑,我是真心爱你呀!我之所以和胡桂香结婚,是老爷逼着我这样做的;你想想,我吃着胡家的饭穿着胡家的衣,能不听老爷的话吗?最后,马三爷又信誓旦旦地说,梅姑,你放心,日后我一定要娶你做姨太太!有了马三爷的这句承诺,梅姑不再怨恨他了,她盼着能早日成为马三爷的姨太太。马三爷一如既往地寻了机会和梅姑幽会,她想反正迟早是他的人了,对马三爷百依百顺。
然而好景不长,马三爷和梅姑的事无意中被胡桂香撞见了。
那天是县长的五十大寿,胡有成偕太太去了县城赴宴。马三爷心里暗喜,好久没有跟梅姑亲热了,今天是个好机会。吃过午饭,胡桂香照例要睡午觉,马三爷看着她和儿子睡熟了,偷偷溜了出来,去梅姑房里找她。
太太不在家,梅姑也就没啥事做,便回了房午睡。马三爷敲开房门,连门都没顾得闩就把梅姑抱起放在了床上,把自己也压了上去……
胡桂香睡得正香却被文兴吵醒了,他说妈妈,我的头好疼。胡桂香用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心里一惊,烧得跟炭火一样。胡桂香慌忙起身,匆忙来找梅姑,让她去请医生。当她推开梅姑的房门时,看到赤裸裸的马三爷压在同样赤裸裸的梅姑身上,气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太太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有想到向来循规蹈矩的梅姑居然做出如此丑事,当即要赶梅姑走。梅姑可怜巴巴地跪在太太脚下,哀求太太饶她一回,她再也不敢了。余福是看着梅姑长大的,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说太太,梅姑这孩子聪明伶俐,可能一时糊涂犯下错事,您就饶她一回吧,让她去厨房打杂。太太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是个无情的人,只是她做下了这等龌龊之事,咋能让她留在胡家呢?让她明天早上走,走时你从帐上支取十块大洋给她。太太想了想说,还有,她用过的东西都让她带走吧。管家余福对跪在地上的梅姑说,太太对你不错了,起来吧。梅姑小声说,谢谢太太。谢谢福哥。起身离开了客厅。
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胡桂香心里对马三爷充满了深深的怨恨,她没有想到自己不嫌弃他只是一个下人,心甘情愿下嫁给他,但他非但不领情反倒跟母亲的丫环私通,看来他并非真心爱我,只是看中了我家的财产。想到这儿,胡桂香心里就隐隐作痛。于是胡桂香不再相信马三爷了,极其讨厌他那副善于伪装的嘴脸,他们夫妇的关系瞬间冷到了极点。马三爷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糟糕,心里后悔莫及,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入夜,窗外秋风肆虐,枯黄的梧桐树叶被风卷起击打在雕花木窗棂上,让满腹愁绪的胡桂香愁上加愁。她无意间拿起父亲的烟枪试着吸了两口,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那鼓胀的满腹愁绪,瞬间烟消云散。从此她一发而不可收拾,迷恋上了能解忧去愁的大烟。
次日一大早,梅姑可怜巴巴地收拾了一包衣物,怀揣十块大洋,哭哭啼啼地出了胡家大院。那年她刚满十八岁。
梅姑打从离开胡家大院后就杳无音讯,直到二十年后胡桂香死去,她才重新出现在胡家大院。
梅姑家里很穷,父母亲业已去世,只有兄嫂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她被胡家赶了出来,况且又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她的兄嫂认为她给他们家带来了莫大的耻辱,于是在她回家的第二天,她就被兄嫂卖给了县城的王老太爷做了六姨太。王老太爷在县城开了几间烟馆,生意出奇的好,只是此人烟瘾太大,都瘦成了一把骨头。梅姑在王府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她心里对兄嫂恨之入骨,再也没有回过响水坝。她三十岁那年王老太爷一命呜呼。王老太爷在世时对梅姑宠爱有加,但她并没有给王家生下一男半女,老头子一死她的日子就难过了。即便如此,她在王府还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只是要受一些其他姨太太的白眼和讥讽。她终于时来运转,胡桂香一死,马三爷就把她赎了回去。
梅姑虽说年近四十,但她没有生养,况且在王府保养得极好,看上去至少要年轻十岁。在她刚回胡家大院的那天下午,马三爷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放在了那张雕花大木床上,她丰腴白皙的身子由于幸福的到来不停地颤栗,双手紧紧搂住了马三爷瘦猴似的身子。马三爷趴在她身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绷紧的生殖器刚进入她滚烫的身体,便怪叫一声一泻如注。梅姑在他身下轻轻地悲叹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没想到往日英俊强壮的马三爷衰老得如此之快。
梅姑记得马三爷曾经许下的诺言,她心想他刚死了太太,接她回来是为了娶她。但她不久就知道了马三爷要和戏子雪莹成亲的事。她红肿着眼睛质问马三爷,你为啥接我回来却不娶我?为啥你说话不算话?
马三爷哈哈一笑,说,谁都知道你是死鬼王老太爷的六姨太,我若娶了你岂不被人笑掉了大牙?他拍了拍梅姑的肩胛,说放心吧你,只要侍候好了我,有你享不尽的福!
六
在浓郁的罂粟花的香气里,胡家少爷文兴和年轻的继母雪莹日以继夜地做爱,胡家大院里的下人都亲眼目睹了他们之间这种畸形爱情的疯狂和痴迷,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守口如瓶,只有终日卧于烟榻上的马三爷被蒙在鼓里。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罂粟花终于凋谢了,随之而来的是炎热的夏季。
在突如其来的夏季里,雪莹的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她获悉事情的真相之后,顿时小脸苍白,手足无措。她无奈地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把事告诉了文兴。文兴倒显得满不在乎,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也很兴奋,他嘻笑着说,呵呵,我就要当爸爸了。
雪莹急得都快哭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他……马三爷……知道了咋办?
不要怕!文兴说,这胡家大院是我的,马三爷只是我家的一个下人。
雪莹摇了摇头,说,马三爷名分上是你的继父,我是你的继母,咱们做了这样的事,按族规是要跪在祠堂里被族人乱棍打死的。
文兴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心里不禁慌了,他拽着雪莹的衣角说,莹,你说咋办呢?
雪莹想了想说,瞒是瞒不过的,看来只有一条路了。
文兴急着问,哪条路?
雪莹幽怨地瞪了一眼东厢房,对文兴说,我们只有离开这儿,才能躲开马三爷的毒手!
文兴脱口而出,走就走,我也不想呆在这死气沉沉的胡家大院。咱们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子夜时分,雪莹背着马三爷打点好了行装,准备次日凌晨和文兴悄悄离开响水坝,从此远走高飞。但她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空手离开胡家大院,凭什么胡家偌大的产业让禽兽不如的马三爷独吞?再说,少爷文兴身无分文,自己只有一些首饰,以后的生活咋办?她于是暗暗下了决心,不能便宜了马三爷,一定要帮文兴拿一些原本该他继承的财产!
她吩咐管家余福,让厨房做几个小菜,烫一壶好洒,送到东厢房来,马三爷要喝酒。
雪莹洗干净了身子,换了一件粉色的真丝旗袍,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画唇。化完妆后,她笑吟吟地去找马三爷。她从烟榻上抚起瘦骨嶙峋的马三爷,妩媚地一笑,说,三爷,今晚的月色真好,我让厨房准备了酒菜,咱们好好喝几杯。此时马三爷已过足了烟瘾,浑身无比舒坦,他伸出手来在雪莹高耸的乳房上捏了一把,哈哈一笑说,好,咱俩喝洒去。
午夜,雪莹把烂醉如泥的马三爷扶到了床上,手脚麻利地从他的裤腰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了密室牢固的铁门。屋里并排摆放着十几口红漆木箱,里面装有丝绸、烟土、大洋、金条及古玩字画,雪莹偷偷拿了二十根金条,然后关好密室门,出了东厢房去书房找文兴。
明天就要跟雪莹私奔了,文兴心里既兴奋又有些莫名的不安,他毫无睡意,坐在书房里夜读。雪莹轻轻敲了三下木格子窗,文兴放下手里的书,满腹狐疑地走到窗前一看,只见雪莹挎着包袱站在窗外。他慌忙打开书房门把雪莹让进屋里,责怪她说,明天就要出远门了,你晚上咋不好好休息?雪莹摆摆手,说你小声点,咱们今晚就走。文兴说,半夜三更咋走?我看还是明天一早再走。雪莹小声说,我刚才悄悄拿了二十根金条,明天走就会被马三爷发现,所以今晚咱们必须得走!文兴吃了一惊,问雪莹,你为啥要偷家里的金条?雪莹说,傻瓜,不拿点金条咱们日后咋生活?再说这些东西不是他马三爷的,而是你们胡家的。文兴无奈地说,那就只有晚上走了。
文兴叫醒了车夫老张,他对睡眼惺忪的老张说,我们有急事要去县城,你送我们去。老张点着头说,是,少爷。
马三爷睡了一觉后醒来,口渴难耐,他伸手向身边摸了摸,口里喊雪莹,给我倒杯茶来。他的手落了空,没有触到雪莹温润细腻的身子。他心里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发现雪莹不在床上。他心里一紧,慌忙下床点着了一支蜡炬,发现密室的那串黄铜钥匙放在床头柜上。他抓起钥匙朝密室跑去,打开门,发现金条被盗。他心里恶狠狠地说,臭婊子,我饶不了你!
马三爷得知一个时辰前雪莹和文兴坐老张的马车去县城了,气得暴跳如雷,啪地给了守门的家丁一记响亮的耳光,口里骂道:混帐!咋不拦住那对狗男女?马上给我追!
家丁捂着脸说,是,老爷。急忙退下。
几个家丁骑着马,手执火把,奔出胡家大院,向县城飞奔而去。
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老张的马车缓慢地行驶,雪莹急了,不停地催促老张,快点儿走,我们有急事!
老张不慌不忙地说,太太,这事儿急不得。天太黑看不清前面的路,走快了容易出事!
眼看就要到县城了,马车却被几个骑马的汉子截住,为首的一个跳下马来,向马车跑来。
雪莹一看大事不妙,她把装有金条的包袱递给文兴,着急地说,文兴,我挡着他们,你快跑,向山里跑!
雪莹跳下马车,一把抱住奔过来的汉子,回头大喊:文兴,快跑!
文兴喊了声雪莹,挥泪跳下马车,向路边茂密的山林跑去。
七
客厅里灯火通明,马三爷铁青着脸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站着惴惴不安的管家余福。不一会儿,雪莹被家丁带了进来。马三爷走上前来,狠狠地搧了雪莹几耳光,咬牙切齿地说,臭婊子,你敢跟少爷私奔?
雪莹摸去了嘴角的血迹,呸地朝马三爷唾了一口,冷笑着说,我就是要跟少爷上床跟少爷私奔,气死你这条禽兽不如的老狗!
马三爷气得哇哇大叫,叫家丁把雪莹拖下去乱棍打死!
管家余福拦住家丁,对马三爷说,不能呀三爷!俗话说捉奸捉双,事情还没有查明之前,不能草菅人命呀!
马三爷沉吟片刻,说,把她先关起来,等事情查明了再说。
文兴乘乱钻入了一望无边的黑沉沉的橡树林,蜷缩在一棵粗大的橡树下直喘粗气,周围不时传来野兽凄厉的嗥叫,他头皮发麻,如果遇上狼就完蛋了!好在不一会儿天就大亮,他钻出山林,没有远走高飞,而是又回到了胡家大院。雪莹不知道咋样了?我一个堂堂男儿,岂能丢下心爱的女人独自逃命?少爷文兴昂首挺胸走进了胡家大院,那些因为放走了文兴而被马三爷训斥得焦头烂额的家丁欣喜若狂,他们不由分说逮住了文兴,去向马三爷报功。马三爷大叫一声好,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转头对余福说,奸夫淫妇都捉到了,马上通知全族人聚到祠堂,要当场惩罚这对伤风败俗乱伦的狗男女!
管家余福赶忙替少爷求情,他说三爷,少爷年轻不懂事,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再说,你曾经亲口应承胡老爷要好好照顾少爷的!
马三爷恼怒地说,小孽种跟那臭婊子做下了那样的事,那可是响水坝前所未有的丑事啊!该如何惩治,按族规来办。
三爷,你可得留下少爷的命啊!胡老爷临死前,可是把他托付给你我的呀!胡家偌大的产业,都是少爷的呀!吃水不忘挖井人,胡家对我们有恩,我们岂能忘恩负义!
马三爷冷笑了几声,阴阳怪气地说,你放心,胡家对我们有恩,当然要报答。
马三爷恨恨地瞪了余福一眼,拂袖而去。
余福心里一惊,感到事情不好,他飞快地跑到关押少爷的柴房,对守门的家丁说,马三爷有事叫你去客厅一趟,我在这儿替你看守。
待家丁走远了,余福打开柴房门走了进去,他解开文兴身上的绳索,焦急地说,少爷,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他们会杀了你。
文兴一梗脖子说,我不走!我要和雪莹一齐走!
余福急出了一身冷汗,为了让少爷脱离险境,他撒谎说,雪莹已经被马三爷打死了!你不走对得起为了掩护你而被马三爷打死的雪莹吗?
少爷哽咽着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出了柴房翻过院墙跑了。
马三爷见到看守少爷的家丁之后,气得眼睛都红了,他让家丁赶快回柴房。他随即出了客厅,也向柴房走去。他刚出门口就遇上了管家余福。余福平静地说,不要去了,少爷已经被我放走了。
马三爷一把抓住余福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你胆子不小,你就不怕我宰了你!
余福注视着马三爷说,你不要忘了,胡老爷临死前你在他面前发了誓,违背了誓言可要天打雷劈的!
马三爷一怔,遂哈哈一笑,他拍着余福的肩膀说,放得好,放得好哇!
马三爷走了两步,回过头对余福说,咱俩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中午我请你喝酒。
马三爷回到客厅,梅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呷了一口,吩咐梅姑午饭加几个菜,他要请余福吃饭。梅姑点了点头,说我去厨房说一声。梅姑转身欲走,马三爷说别忙,我有重要的事要你做。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小心翼翼地递给梅姑,神色诡异地说,梅姑,待会儿喝酒时你把瓶里的药粉撒一些在余福的酒杯里,千万不要弄错了!
梅姑满腹狐疑地说,三爷,干嘛要给余福酒杯里加药粉?
马三爷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毒死他!
梅姑啊了一声,说三爷,你无缘无故咋要毒死余福?
马三爷冷笑一声,他知道的事太多了!
梅姑灵机一动,说三爷,你是怕他把肚子里知道的事讲出去?那好办,想办法封住他的口就是了。何必毒死他呢?!
马三爷说,除了让他死之外还有啥法子能封住他的口?
梅姑说,让他变成哑巴。这事让我去办吧,我有一个亲戚有这种药。
梅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让她心碎的日子,当时她是多么可怜多么无助啊,只有余福帮她求情,虽然最终还是被赶出了胡家大院,但余福有恩于她是无可置疑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咋能听马三爷的话毒害福哥呢?她悄悄找到余福,把他拉到一边,将马三爷要毒害他的事告诉了他。余福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的,果真如此!梅姑说福哥,你走吧,就像少爷一样离开这里。余福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走的。都这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走出去再回不来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响水坝!
梅姑说,福哥,你放心!我一定要救你……
午饭是在客厅里吃的。马三爷没有请其他人,只请了余福一人,梅姑在一旁侍候。余福虽然知道是鸿门宴,但他还是面无惧色地来了。他别无选择,在响水坝,如果谁得罪了马三爷,那他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马三爷的毒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三爷哈哈一笑对余福说,前些日子有人送我了一支长白山的野人参,我用它泡了药酒,你身子弱,喝两杯补补吧?
余福的脸色瞬间变得纸一样白,他慌忙摆了摆手,结结巴巴地说,三……爷,我不……喝!
他一挥手,梅姑便端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过来,她从托盘里取出一杯酒放在余福面前。
马三爷端起酒杯说,余福,喝了那杯药酒!来,我敬你一杯!
余福挤出一脸的笑容,支支吾吾地说,三爷……我醉了……不喝!
马三爷恼了,恶狠狠地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余福知道躲不过了,一仰脖子喝下了那杯酒。
马三爷看着余福喝下了那杯酒,遂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余福,你不是很会说吗?我要你变成哑巴,哑吧!
在马三爷的狂笑声里,余福变得无比痛苦,他左手抚着咽喉,右手抖抖的指着马三爷,说不出话来。
马三爷对梅姑说,把他赶出胡家,今后不得踏进胡家大院半步!
梅姑说,三爷,那样不好吧。外人都知道他是胡家的管家,如今赶他出去,人家会说胡家不仁不义的。他也吃不了多少粮,就把他养着吧。
马三爷沉吟半晌,说,不能便宜他,让他去扫院子吧。
八
马三爷来到关押雪莹的房间。他看着神色憔悴的雪莹,幸灾乐祸地说,小婊子,跑呀,老子看你能飞到天上去?!
雪莹呸地唾了一口,愤怒地骂道:你这条心狠手辣人面兽心的老狗!老娘落在了你手上,要杀要剐随便来!
嘿嘿,你想死没那么容易,老子要慢慢收拾你!
马三爷扑上来就撕扯雪莹的旗袍,雪莹尖叫了一声,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耳光。马三爷怒不可遏,抬脚向雪莹凸起的腹部狠狠踢去。在那个夏日午后,雪莹发出的那声惨叫让胡家大院的下人毛骨悚然。当她们循声赶到关押雪莹的房间时,看到新娶的太太面色苍白倒在血泊里,人已昏迷不醒。她们手忙脚乱地把太太抬到床上,然后跑去告诉管家梅姑,让她赶紧去请医生来。
马三爷挡住了要去请医生的梅姑,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要管那个贱货,该死!等她咽气了你让人拖出去喂狗。
梅姑说,三爷,你不能这样!她是太太,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马三爷说,你知道吗,我就是要她去死!
马三爷说完这话,就卧在烟榻上抽大烟了。
梅姑悄悄让一个丫环去请来了医生。医生把脉之后说,还好,若再迟一点就没救了。老中医从药箱里拿出一粒深褐色的药丸,让梅姑即时用温水给病人服下,然后又开了药方,让梅姑去药铺抓药。
雪莹醒来了,她抓着梅姑的手,悲恸地说,梅姑,你为啥要救我?让我去死吧!
梅姑叹息一声说,太太,你咋能死呢?你要好好活着,少爷还等着你呢。
雪莹心里一阵悸痛,她紧紧抓住梅姑的手说,好姐姐,你说,我还能见到少爷吗?
梅姑噙着泪水说,能,你能见到少爷的!
在梅姑无微不至的关怀下,雪莹的身子日渐康复。她对梅姑说,好姐姐,让我走吧,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那个畜生!梅姑说太太,你放心,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就让你走。
几天后,马三爷问梅姑,那个小贱人咋样了?
梅姑心里一惊,支支吾吾地说,她……她病得快死了。
马三爷嘿嘿一笑说,你想糊弄我?你能眼看着她死不给她请医生吗?
梅姑莞尔一笑说,三爷,您大人大量就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马三爷挥笔写了封休书递给梅姑说,把这封休书给那贱人,让她马上滚出胡家大院!
午后炽烈的阳光照在院内几株桃树上,筛下斑驳的光点,没有人走动,只有高大的梧桐树上不时传来几声蝉鸣。雪莹着一袭月白色的旗袍,坐在红木梳妆台前仔细化妆,她心里无比舒畅,终于可以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胡家大院,可以离开恶魔样的大烟鬼!她要好好梳妆打扮,要比来胡家大院打扮得更漂亮,她要开开心心地走出她厌恶之极的胡家大院。她心里早已萌生了一个想法,她出去之后要去找少爷文兴,无论走遍天涯海角,她都要找到流浪在外的文兴。
马三爷午饭后过足了烟瘾,坐在客厅品茶,一阵笃笃的高跟鞋声牵动了他的神经,他循声望去,便看见了袅娜而来的美丽无比的雪莹。他心里一阵悸动,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经过客厅门口向外走的雪莹。雪莹漂亮的脸蛋和丰腴性感的身子如同一把火瞬间点燃了马三爷的欲望,他的身体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早已僵死的生殖器开始复活开始充血开始勃起,不,不能让她走掉!是我的谁也别想得到!马三爷嗷地叫了一声,像一头发情的狗熊冲出屋门,他双手抱起惊恐万分的雪莹,向东厢房跑去。
雪莹一边挣扎一边骂道:畜生,放开我!畜生,放开我!
马三爷跑进东厢房,把雪莹扔在床上,哧啦一声撕开了她身上的旗袍,露出白花花的肉体,他脱去身上的袍子,压在雪莹身上,狠狠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但他没有想到,他刚穷凶极恶地进入雪莹的身体便一泻如注,犹如一只受伤的老狗趴在雪莹身上喘得上不接下气。更让他感到悲哀的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不会再有重振雄风的时候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了报复雪莹,他变本加厉地折腾他,让雪莹伤痕遍体生不如死。于是在死气沉沉的东厢房里,不时会传出毛骨悚然的号叫。马三爷为了防止雪莹逃走,成天把她关在屋里,当他把雪莹折磨够了离开房间时就让丫环小艳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和她同吃同住,就连入厕也不例外。雪莹心里的希望破灭了,她知道自己很难逃出马三爷的魔掌去寻找逃难在外的文兴,哀莫大于心死,她不想就这样屈辱地活着。一天早上,当马三爷离开之后,雪莹佯装生病搂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口里不断地大声呻吟,可把小艳吓坏了,她慌忙跑出去找梅姑。雪莹骗走了小艳之后,用一条布带把自己吊在了屋梁上。也是命不该绝,那天梅姑看见马三爷离开后便偷偷跑来探望她,恰逢惊慌失措前来寻找她的小艳,梅姑让小艳去请医生,自己奔向雪莹的卧室。当梅姑推开门看见雪莹挂在屋梁上大吃一惊,遂救下了她。梅姑搂着雪莹说,傻妹子,你咋寻短见呢?雪莹哭着说,梅姐,你看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活啥人呢?许是同病相怜吧,梅姑也哭了,她劝雪莹说,妹子,好死不如赖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答应姐姐,要好好活着!雪莹紧紧拉着梅姑的手说,姐姐,我心里好苦啊,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救我出去吧姐姐!梅姑叹息一声说,好吧,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小艳请来了医生,他给雪莹把了脉,开了药方嘱她好生调养身子就走了。
梅姑终于有了机会。几天后马三爷去了县城赴宴,她来到雪莹的房间对小艳说,医生说还要给太太开点药,我这就陪她去。小艳说梅姐,马三爷走前吩咐我了,他不在的时候不能让太太离开胡家大院。梅姑笑着说,放心吧,是我陪太太出去看病,马三爷不会怪你的!
梅姑陪着雪莹离开了胡家大院,她在路上帮雪莹拦了一辆路过响水坝的马车,给了车夫三个大洋,让他把雪莹捎上一程。赶车的汉子见是一个漂亮的妇人,又有三个大洋的额外收入,高兴得眉开眼笑,让雪莹快上车。雪莹突然跪下朝梅姑磕了个头,哽咽着说姐姐,你的大恩大德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梅姑慌忙扶起雪莹,说妹子,咱俩都是苦命人啊!路上小心,快去找少爷吧。俩人挥泪而别。
响水坝向西走五十里路便是邻县的黑龙镇,此镇盛产竹器,且物美价廉,周遭几个县的客商常来此进货。雪莹乘坐的这辆马车就是去黑龙镇为主家采购竹器的。因是运货的马车,没有车篷,雪莹坐在上面就极其辛苦,她将一件衣裳顶在头上以遮挡毒辣的阳光和土路上的灰尘。路面坑坑洼洼的,马车放慢速度小心行驶,但还是颠簸的厉害,把雪莹娇嫩的屁股硌得生疼。好不容易抵达黑龙镇,已是晌午,车夫对雪莹说,太太,你要下车了。我的车要在黑龙镇装竹器。雪莹四下打量一下,吩咐车夫道,我累了。你带我去客栈吧,我要休息一晚才走。车夫恭敬地说,好吧,太太。车夫驾着马车把雪莹带到一间客栈门前,扶她下了车,然后跳上马车一甩鞭子走了。
马三爷傍晚回到胡家大院,得知雪莹逃走后大发雷霆,当即要把看管雪莹的小艳关起来。小艳吓得面如土色,跪在马三爷面前求饶不止。梅姑走上前来,她一把拉起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小艳,冷着脸子说,不关小艳的事,是我放走太太的!
马三爷走前两步,指着梅姑骂道,婊子,我打死你这个婊子!
梅姑冷笑几声道,婊子?你先前在这儿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娶我吗?那时你咋不说我是婊子?梅姑把头伸到马三爷面前,含泪带怨地说,来吧,打死这个婊子!
马三爷咳了一声,拂袖而去。
天麻麻黑时有一辆满载着竹器的马车进入响水坝,赶车的汉子疲惫不堪,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就近找了间客栈住下来。他在客栈里听人说胡家大院早上跑了女眷,是搭乘一辆过路的马车走的。还听说响水坝的首富马三爷放出话来,谁要是帮他找回了女眷,赏三百大洋。他心里咯噔一响,我早上不是在胡家大院门口搭了一个太太模样的女人吗?他大喜过望,这下好了,我可发财了!
他偷偷溜出客栈大门,向胡家大院奔去……
当天晚上,雪莹便被几个家丁带回了胡家大院。
马三爷看着垂头丧气的雪莹,哈哈一笑,不无得意地说,想跑?你能跑出我的手掌心吗?!
雪莹呸了一口,骂道,畜生!不得好死的畜生!只要不死我还要跑!
马三爷不愠不怒地说,你不是要去找文兴吗?你想知道他在哪吗?
雪莹心里一惊,莫非他知道文兴的下落?不对呀,他咋知道文兴去了哪里?
雪莹不动声色地问,那你说,文兴在哪儿?
马三爷冷冷地说,死牢!在县法院的死牢里!
雪莹啊了一声,随即大吼道,你骗人!他早就去了很远的地方。梅姑亲口对我说文兴从胡家大院逃了出去!
那是假的。是我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让他逃出胡家大院的。其实他一跑出胡家大院就被我事先埋伏的人捉住送去了县城,关在死牢里等秋后处决。你想一想,在他身上搜出了二十根金条,我告他通匪抢了我的金条,他能不死吗?
雪莹绝望地啊了一声,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雪莹醒来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成天以泪洗面,梅姑百般劝慰仍无济于事。
马三爷来到雪莹床前,他说雪莹,文兴的命可捏在你手里呐!你可以让他死,也可以让他不死!
雪莹睁大眼睛望着他,语无伦次地说,文兴……能不死……我能让他不死?
马三爷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肯留在胡家大院陪我,陪得我高兴了,文兴就可以免死!
雪莹点了点头说,我愿意留在胡家大院!求求你了,你去救文兴回来吧?
马三爷狞笑着说,文兴犯的是死罪,我只能想方设法延迟他的死期,咋能救他回来?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把我陪得开心了,他就没事;若是你离开胡家大院半步,那他的人头立马落地!
雪莹为了文兴,在胡家大院忍辱含垢地生活着,每到夜里,她咬紧牙关忍受着马三爷近乎变态的折磨。她不能自杀,不能逃走,她要为文兴活着,哪怕活得都不像人了,她还得咬紧牙关活下去!面对心如蛇蝎的马三爷,她真想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最不济也要咬他几口!但她还得强颜欢笑,把屈辱的泪水咽进肚子里,妆扮得花枝招展讨马三爷的欢心。每天夜里,当马三爷恣意蹂躏她丰腴的胴体时,她不仅要忍受肉体上的痛苦,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天明起身她感到恶心的难受,就跑到茅厕去搜肠刮肚地吐。
马三爷虽然患了阳萎,但他还要纳妾,他认为像他这样财大气粗的男人要妻妾成群,要奴仆成堆,那是财富和实力的象征。在二年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把十六岁的女学生小月娶进了门。小月的父亲是一个商人,他在经商途中被一伙匪徒残忍地杀死并抢走了他的财物,小月母亲患有肺病,遭此变故因悲伤过度导致病情恶化生命垂危。小月原本在省城读书,父亲死后便辍学回了家。她变卖了家里所有财物替母亲医病,最终母亲病逝,她也欠下了一笔数目不菲的账款。为了还债,她把心一横,嫁给了老烟鬼马三爷。
小月深得马三爷宠爱。她年轻美貌,又有文化,长年在省城读书,浑身洋溢着逼人的青春魅力。于是马三爷夜里大多在小月房里留宿。
雪莹暗自松了口气,不用像以前那样天天受老烟鬼的性折磨了。
九
又一个春天来了,响水坝上千亩的罂粟开花了,那一望无际的妖艳的花朵,映红了半边天。马三爷望着这片丰收在即的罂粟,脸上愁云密布,不像往年那样脸上的沟壑里都溢满了丰收的喜悦。
近年来山里冒出了一帮土匪,他们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神出鬼没,劫富济贫,有很多为富不仁的乡绅都遭到了他们的绑票。匪首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人,他手执双枪,百发百中,且足智多谋,博古通今,常常独自坐在月光下拉胡琴。县保安队几次三番入山剿匪,都无功而返。据说匪首原本是白面书生,遭人陷害打入死牢等候秋后处决,和他关在一起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绰号叫黑狼的土匪头子。他俩在死牢里相处了几个月,共同的处境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通过交谈,文兴得知黑狼也有跟他相似的遭遇。他原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因村里的大地主看上了他的妻子,便设计陷害他,把他送进了大牢,老地主想趁机霸占他的妻子,但她拼死不从,投进了村头那口水井。几年后他被放了出来,当晚便放了一把火,烧了地主的宅子,跑进深山投了土匪。后来书生和土匪头子黑狼意气相投,在死牢里结拜成了兄弟,就在他们即将受刑时黑狼买通了看守,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逃了出来。书生也跟着黑狼进山做了土匪,当了他们的军师,在他的劝说下,土匪们不再滥杀无辜,专门劫富济贫。在一次抗击县保安队的围剿时,土匪头子黑狼不幸中弹而亡,于是军师便理所当然地接替黑狼成了匪首。
马三爷眉头紧锁,不寒而栗,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蛇顺着他的脊梁爬了上来,那个曾经是书生的匪首会不会是文兴?是的,保准是他!他曾经听说过文兴越狱逃走的事。他长吁短叹,后悔当初没有杀了文兴,以绝后患!
他原本打算在祠堂里以族规处死乱伦的文兴,但他心里很虚,文兴从小就不认他这个继父,他原本只是胡家的一个管家,后来做了上门女婿,他明白若以乱伦处死文兴难以服众,况且还有余福和族人的反对。当他看到余福极力反对处死文兴,便将计就计,让余福放走了文兴。他暗中让几个家丁埋伏在村外的树林里,待文兴一出村子就把他抓住,然后用马车送往县保安队。马三爷让一个心腹带着十根金条和他的亲笔书信骑着快马赶去县保安队交给王队长,他在信中交代要把文兴以通匪罪处死。那时土匪猖獗,民愤极大,迫于压力县保安队频频进山剿匪,只要有通匪嫌疑便是死罪。他想文兴是死定了,不料他却勾结匪首逃走。逃走也罢,偏偏他又做了土匪头子,这如何是好?
马三爷左思右想,如果文兴真的做了匪首,他势必会前来报复,到那时可就完蛋了。他暗下决心,必须防患于未然!胡家大院虽然养着十几个家丁,但他们只有几支猎枪,显然不是土匪的对手。看来得购买一些军火,把家丁武装起来守家护院,如果土匪敢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次日马三爷亲自上了一趟县城,他用一百根金条换回来了五支崭新的汉阳造和一箱子弹,他把家丁分成三组,每组五人,日夜轮班执枪看护大院。有了荷枪实弹的家丁看家护院,马三爷觉得腰杆子陡然硬了,连睡觉都踏实了许多。
难民突然多了起来,他们拖家带口一路讨饭,成群结队地路过响水坝。马三爷差人问过他们,说是日本人打来了,烧毁了他们的家园。果不其然,在一天夜里,一队日本兵没费什么劲就占领了县城,在城门口竖起了高高的炮楼。县保安队投降了日本人,改编成了一个营,原保安队王队长被任命为营长。
马三爷为了自保,做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他心想有日本人为他撑腰,并不把山里的几个土匪放在眼里。
在一个漆黑得不见五指的夜里,山里的土匪摸黑混入了县城,他们先放了一把火,然后趁乱炸毁了城门口的炮楼,死了十几个日本兵。马三爷大吃一惊,背脊发冷,仿佛爬着一条蛇。如果土匪向自己下手,那如何是好?
后来日本兵倾巢出动去山里剿匪,马三爷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只要日本兵进了山,那帮土匪死定了!
今年风调雨顺,田野里种植的上千亩罂粟大获丰收。马三爷心里无比痛快,他看着密室里新近收藏的十几箱熬制好的大烟,兴奋得双眼发出绿光,那可是黄金白银啊!蓦地,一阵笃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慌忙闪出密室,锁好门,小月嗲嗲的声音如同一匹鲜丽的丝绸飘然而来:哟,三爷,你有啥宝贝锁在屋里,让我也瞧瞧嘛!马三爷满脸堆笑说,宝贝?除了你我可没有别的宝贝了。小月屁股一轮,小嘴一噘说,讨厌!不就是几箱大烟嘛,有啥了不起!马三爷见小月不高兴了,忙笑着说,小月你不是说还要买首饰吗?明天一早你坐老张的马车上县城去买。小月白净的瓜子脸上瞬间桃红一片,她兴奋地投进马三爷的怀抱,叭地在他苍老的脸上使劲吻了一下。
十
马三爷过足了烟瘾,正眯缝着眼躺在烟榻假寐,梅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三爷,三爷!小月被土匪绑架了!
马三爷一轱辘爬起来说,看把你急的,小月咋的了?
梅姑喘了一口气说,老张回来说小月在去县城的路上被土匪绑架了!
马三爷沉吟片刻说,让护院队把好大门,不得让陌生人内,谁要是偷懒误了事我砍他的头!
梅姑说我知道了。她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三爷,小月咋办呢?你可要救她呀!
马三爷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知道了。绑匪不就是想要钱嘛,只要交了赎金她就没事了。
此时一个护院家丁风风火火地跑来,他扬着手里的一封信边跑边喊,三爷,有人送信给你。
马三爷接过信一看,脸色陡变,他吩咐家丁,不要让送信人跑了,捉住他!
家丁惶恐地说,三爷,他已经走了。
马三爷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恼怒地说,那是土匪,你放走了土匪!
家丁吓得面如土色,捂着脸站在那里不敢动。
梅姑说,走吧,回去守好大门,不要放陌生人进来。
家丁应了一声,急忙掉头走了。
梅姑说三爷,土匪在信里说啥?
马三爷没好气地说,赎金,他们要赎金。
梅姑着急地说,三爷快点给他们赎金吧,给了赎金小月就能回来了。
赎金?马三爷阴阳怪气地说,他们要一万大洋,还要十箱大烟,让我明天晚上亲自送到土地庙去。我咋能给他们?!
梅姑说,你不是说要用赎金救小月回来吗?
马三爷哈哈一笑说,你知道吗?我买小月回来只用了六百大洋。绑匪要的赎金是一万大洋,外加十箱大烟,你算算我能买多少个小月回来!
梅姑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真想杀了这个无情无义的禽兽之徒!
第二天晚上,马三爷并没有把绑匪要的东西送到土地庙去。他让十五个护院家丁执械巡逻,通宵达旦,但一切照常,并未见绑匪踪影。天大亮时,马三爷将家丁分为两队,轮班休息。一天终于平平安安地过去了,马三爷的心放了下来,他认为他有护院家丁,有几支崭新的汉阳造,那些土匪准是吓破了胆。第三天早上,天还没有大亮,车夫老张就起床了,他要去县城办事。他走到大院门口,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在淡蓝色的晨雾里,他看见几个家丁被人剥光了衣服,口里塞着臭袜子,用拇指粗的麻绳绑在几株香椿树上。来人呐!快来人呐!老张惊恐的喊声击碎了黎明的静谧和祥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胡家大院里的人都涌向了大院门口,他们手忙脚乱地解开被绑者身上的绳索,扶他们回房休息。家丁告诉马三爷,说土匪放出话来,限他三天之内交货,不然的话就踏平胡家大院。马三爷恼羞成怒,花了一百根金条买来的几支汉阳造一夜之间被土匪悉数掠去,而且一枪未放就被缴械,他大骂家丁是一群饭桶。马三爷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得吩咐两个家丁骑马去请王营长相助。
王营长当即请示了驻扎在县城的日军混成第二旅团旅团长谷秀夫,说在响水坝发现了偷袭皇军的土匪。谷秀夫命令王营长率部前往响水坝剿匪,不得延迟!
晌午时分,王营长带着二十个士兵骑着马杀气腾腾地赶到,马三爷把人马迎进大院,他拱拱手道:王营长亲率大军前来相助,令在下受宠若惊!寒舍已备下酒菜,请入席!王营长哈哈一笑说,哪里哪里,你马兄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酒足饭饱,王营长让士兵埋伏在门口两侧,严令他们绑匪来到务必要一网打尽,绝不漏掉一个!然后打着哈欠去吸大烟了。
绑匪好像知道胡家大院埋伏着伪军,一连数日没有露面,王营长拍着马三爷的肩膀说,放心吧老兄,土匪知道有我罩着你,早他妈吓得屁滚尿流了,今后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马三爷低头哈腰地说,王营长说得是!不过,还是请大军多住几日,以防不测!
王营长不屑地说,难啊,一个县的治安都要兄弟去维护,咋能在你这儿长期耽搁呢?
马三爷给梅姑递了一个眼色,她走进里屋端了一个朱红的托盘出来,托盘里放着五根黄澄澄的金条。马三爷笑着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请王营长笑纳!王营长哈哈一笑说,好,看马兄是爽快人,我就多住几天!
这天晌午,王营长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地趴在八仙桌上。丫环小艳沏了壶酽茶,笑吟吟地端上来。马三爷指着王营长说,小艳,王营长喝醉了,你扶他回房休息。小艳噢了一声,把紫砂壶放在茶几上,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了王营长。小艳扶着王营长进了客房,不一会儿客房里就响起了小艳的呼救声,马三爷听了眉头微微一皱,随即便靠在紫檀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一个时辰过后,梅姑惊慌失措地找到马三爷,说,三爷,不好了,小艳被王营长糟蹋了!
马三爷懒洋洋地说,我知道了。你给她二十个大洋,让她扯一身新衣裳。这事儿,没啥大不了的!
梅姑哽咽着说,三爷,小艳投井死了!你要为她做主啊!
马三爷一怔,抬头问梅姑,她家里晓得么?
梅姑说,我让老张去她家报信了。
马三爷吩咐梅姑说,待会儿你从账上支一百个大洋给她家里人,让他们不要吵,千万要阻止他们去找王营长闹事!
梅姑不服气地说,三爷,不能便宜了那畜生!你要为小艳报仇啊!
马三爷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头发长见识短,咱们咋能得罪王营长!
梅姑轻轻叹息一声,流着泪走了。
在胡家大院的西北角有一口井,周遭铺着青石板,上面生满了青苔。井口上方是一架葡萄,小指粗的蔓藤上缀满了一串串青涩的果子,在微风里晃来荡去。这个原本清幽僻静之处,却被深厚的悲哀笼罩得严严实实,井旁的青石板上,浑身湿淋淋的小艳静静地躺在那儿,她的头发花白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在这个夏日的黄昏,胡家大院的下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聚到此处,有的劝慰小艳母亲,有的站在一旁陪着伤心落泪。
梅姑来了。大家都停住了哭泣,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她拿主意。梅姑激愤地说,是王营长那个畜生害死了小艳,我们去找他算账,给小艳报仇!
大家都响应道,好!我们去找他算账,给小艳报仇!
两个汉子抬着小艳的尸体,众人簇拥着他们同仇敌忾地向客房冲去。走到半道,他们被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挡住,士兵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狂妄地吼道,听着,我们营长说了,谁要是闹事就格杀勿论!
梅姑走到队伍前面,对几个兵大声抗议道,让你们的禽兽营长出来!不能让小艳白死!
众人齐声响应,跟着梅姑向前冲。
士兵枪口一抬,扣动了板机,呼啸的子弹掠过高大的白杨树巅,惊得几只麻雀喳喳乱叫,展翅逃向远方。枪声惊动了烟榻上的马三爷,他以为绑匪冲了进来,顾不得穿鞋赤脚跑了出来,当他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之后,竟然勃然大怒,甩手给了梅姑一记耳光。
梅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噙着泪水指着马三爷说,禽兽!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禽兽!
马三爷怒道,不识好歹的贱货,你不要当管家了,明天去厨房打杂!
义愤填膺的下人们围住了马三爷,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三爷,咱们可是胡家的人呐,他们当着你的面欺压我们,这是在打你的脸啊!
马三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脑门上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眼看难以收场,王营长只好带着伪军灰溜溜地撤出了胡家大院。
十一
傍晚,一队土匪冲进了胡家大院,他们并没有烧杀抢掠,而是将胡家上下所有的人集中在后花园里。匪首是一个瘦削的青年人,脸上蒙着一块黑布,露出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马三爷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如筛糠,他嗑嗑巴巴地说,好……好汉饶命,我……我给大洋!
匪首寒剑般的目光刺向了马三爷,他唰地扯去了蒙在脸上的黑布,冷冷地说,老狗,你还认得我吗?
是你?真的是你!马三爷惊骇地说。
少爷!少爷回来了!众人惊喜的喊声此起彼伏。
文兴义正辞严地质问马三爷,你为了霸占我的家业,处心积虑地想置我于死地,好在老天有眼,我没有被你害死!你说,你还是人吗?!
马三爷反驳说,你血口喷人!我是你的继父,你母亲临死前把胡家的产业都留给了我,我咋会害你呢?
此时,一阵瘆人的冷笑在人群里响起,老管家余福拨开众人走上前来,他指着马三爷的鼻子说,你骗人!太太临死前曾留下遗嘱,胡家的产业让少爷继承,让我和你帮助打理;你为了霸占家产,暗中想害死少爷,怕我泄露事情真相,你让梅姑在酒中下毒想让我变成哑巴……
马三爷惊异地说,你……你咋会说话了?
梅姑不屑地说,你当初让我在酒里下毒,我只往酒杯里放了一点糖。
马三爷狐疑地说,他喝了酒后咋变成了哑巴?
梅姑面露嘲笑说,装的!我让他扮成哑巴骗你。
马三爷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文兴面前。
文兴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把寒兴闪闪的马刀,缓缓地举起,向马三爷头上砍去。
余福跨前一步挡住了文兴手里的马刀,大声说,少爷,你不能杀他!他毕竟是你的继父啊!
文兴说,福叔,你不要拦我。他杀死了雪莹,我要为她报仇!
余福说,少爷,雪莹没有死!我当初为了让你心无牵挂地逃走故意骗你说雪莹被他打死了。
文兴啊了一声,问余福,福叔,雪莹在哪里?
余福回头向人群里望去,只见雪莹泪如雨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雪莹!文兴大叫一声,跑过去把雪莹紧紧搂进了怀里。
文兴让人把小月带来,他对马三爷说,看在福叔的面上,就饶你一条狗命!女人还给你了,你带着她离开响水坝,走得越远越好!
马三爷拉着小月,灰溜溜地走出了胡家大院。
文兴喜不自禁地说,福叔,我和雪莹好不容易相见,今夜月色如此美好,我想和雪莹就在今晚成亲,你和梅姑帮我们操办,不用请客了,让厨房弄几桌酒菜,大家好好喝几杯。
余福说,少爷,这事有些欠妥。婚姻大事岂可如此潦草,还是择上一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得热热闹闹。
文兴说,福叔,我和雪莹死里逃生今晚终于相见,就不要按常规办事了,就在今晚结婚吧。文兴顿了顿说,福叔,我打算明天就带领人马去投奔抗日的八路军,以后胡家大院就靠你了!
余福惊诧地说,少爷,您咋刚回来就要走?您不能走呀!
文兴叹息一声说,国难当头,岂能袖手旁观!
余福点了点头,老泪纵横地说,也好,你们今晚就结婚!
不一会儿,黑沉沉的胡家大院变得灯火辉煌,大门两侧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对联,院内所有的廊檐下都挂上了红灯笼,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欢笑。下人们忙着杀鸡宰猪,置办酒席。梅姑已布置好了东厢房,点了红烛,贴了窗花,床上换上了崭新的蚊帐、锦衾、鸳鸯枕。
文兴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灾难正在悄悄逼近。
凌晨一点,马三爷带着一队日伪骑兵悄悄包围了胡家大院,王营长把手枪一挥,弟兄们,给我冲!捉住土匪头子胡文兴赏二百大洋!
话音未落,呯的一声,守门的土匪抢先开火,于是一场激战在朦胧的月光下展开。半个时辰过去了,伪军的偷袭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那些土匪凭借坚固的院墙作掩护,顽强抵抗,伪军在伤亡了几个士兵之后,被迫停止了进攻。王营长气急败坏,他向胡家大院里喊话:你们听着,马上放下武器投降,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我放火烧死你们!
马三爷大吃一惊,咚的一声跪在王营长面前,声泪俱下地说,不能放火啊王营长,院里有我的大烟有我的财产啊!
王营长轻蔑地瞪了他一眼,吼道,滚一边去!抬腿就踢了他一脚。
马三爷如同一条被主人嫌恶的老狗,爬起来灰溜溜地跑开了。
形势危急,文兴吩咐余福说,福叔,把院门打开,你带着家人出去!你们是马三爷的家人,伪军不会为难你们。
余福老泪纵横地说,少爷,我在胡家几十年,咋能忘恩负义撇下你去逃命?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文兴着急地说,福叔,不能啊!胡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咋能让他们陪着我送死呢?你带着他们去投奔八路军,日后为我报仇!
文兴对身边的雪莹说,莹,你也跟他们走吧!
雪莹不容置疑地说,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已成了孤魂野鬼了。能和你死在一起是我的福气!
雪莹——文兴激动地喊了一声,把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雪莹紧紧拥入怀中。
余福打开了大门,伪军趁机冲进了胡家大院,他们人多势众,毫不费力地全歼了守院的土匪。然后他们就一窝蜂似的冲向大院深处的东厢房,个个都想活捉胡文兴,好去向王营长领赏。
快到东厢房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个个呆如木鸡。只见东厢房浓烟滚滚,熊熊大火已然封了门。有士兵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眼看到手的二百大洋泡汤了!
此时,马三爷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他看着熊熊燃烧的东厢房,呆怔了片刻,竟然手舞足蹈起来。他口吐白沬,边舞边放声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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