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公元二○○六年十二月的某一天清晨,李雪枝象往常一样天不亮就早早起床。
自从16年前的那天洞房花烛夜,把自己整个都给了陈大赖的大儿子陈小赖后,她决定自明天开始,彻底改掉在家做小大姐时候爱睡懒觉的孬毛病。每天天麻花亮就起来倒尿桶、扯草弄饭,争取做一个公公婆婆小叔小姑都喜欢的陈家大儿媳妇。
这个好习惯可能坚持了3月零10天,到了第11天的时候,她不想坚持了,于是把眼睛睁了睁又慢慢地闭上了。她准备继续躺在丈夫身边享受那种暖被窝给她带来的温馨。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温馨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她的丈夫便偷偷地从大红花被子下面挪了窝,骑到她的身上耍起赖来。尽管她很反感丈夫耍赖的方式,但毕竟是自己的丈夫,所以也就忍了。然而过了一会儿令她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婆婆竟然很不礼貌地用手狠狠地在新房门上拍了两下,并很直接地就对着里面吼上了一句:“雪枝!快起来弄饭了!”
这一喊不打紧,冷不防吓了儿子陈小赖一大跳。他只感觉到自己好象是一个寒冬腊月里挂在屋檐下的冰溜溜,被人猛然间放到了滚烫的开水里,一下子就收缩得无影无踪。
雪枝很想笑。但是她抿着嘴忍住了,只在眼角旁留了一个很小的微笑。以后有一阶段每每想起这件事情来,她就忍不住要偷偷在心里笑上好长一阵子。
雪枝的这个婆婆在柳树庄村的名声很响。她家隔壁的隔壁的王大娘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大响雷”。大响雷那天拍门的劲头,给在里面的大儿媳妇雪枝造成了一个错觉,那就是新房门上的鲜艳红漆一定“扑簌簌”地掉落了一大片。
一
雪枝把紫得象冷血一样颜色的棉袄的最上面一个纽扣纽好,然后坐到床沿边把脚伸进那双粘满了黄色泥土的黑绒棉鞋里。弯腰系好鞋带,拉开堂屋门,她才发现今天早晨小压井旁水缸里的水竟然没有结冰。“日他奶的,江苏台和中央台的播音员都没说鬼话!冻死我了!”雪枝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紧接着全身抖动了一下,那模样让人不由得想起男人刚撒完尿时的状态。
其实今天从天麻花亮开始就没有显示出冷来。昨天省台和中央台的播音员都说了:今天要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暖和,不过唯一的缺点是今天早晨有大雾,能见度很低。所谓的能见度在小赖女人看来,就是她家堂屋门到小压井的距离。她能一眼就看到水缸里的水没有结冰,这个足以说明能见度还是可以的。至于播音员在能见度这方面说没说鬼话,她也搞不太清楚,因为她毕竟只有小学毕业的文化水平,对于一些专有名词还是不能理解得太透的。
没上冻也好,有雾也好,反正今天小赖女人没有什么事情。今年冬天看样子要和已经过去的每年冬天一样,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捱过了。在苏北象柳树庄村这样一到冬天就铺天盖地的冷,能把人冻成缩头乌龟况且又没有暖气来取暖的地方,能出去找事情做的人也往往是拼了命的。“这种屌天气,除了屌和头冻不到外,哪里不是被冻得嘻哈的!”这句话十几年前是由雪枝老公公陈大赖口里说出来的。当时,陈大赖站在本村最西头王二麻子家墙头南边,和二麻女人嚓呱时顺口说出来的。哪知道,他这句话在此后的十几年间竟然被柳树庄村人当成了取笑他的把柄。村里人一到冬天总会有人学着雪枝老公公说这句话时的神态,一边往双手上哈着气,一边缩着头说:“这种屌天气,除了屌和头冻不到外,哪里不是被冻得嘻哈的!”
雪枝早就听说过自己的老公公有这么一句经典的“台词”。前天早上天麻花亮起来的时候,她把头一缩不知怎么忽然间就想起老公公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来。她当时就想“哈哈哈哈”地大笑一通,但最后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硬是把笑声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小赖女人对今天一整天没有具体的安排和打算。一天三顿饭是必须要做的,除此以外,可能是出去遛一下门,随便找几个女人聊几段家长里短。
“小赖子,起来吃饭了!吃完了把锅碗涮了。”女人尖着嗓子对着里房喊了一句,而后便慢悠悠地踱出了家门。
“噢!”男人在暖被窝里懒洋洋地应了一句,而后翻了一下身,脸朝墙、屁股朝外。雪枝踱出家门后在隔壁王三家的锅屋外停留了一阵子。她侧身倚在门外的水泥墙上,一边看着王三女人烧火做饭,一边和王三女人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了一会儿。
整个村庄此刻笼罩在一片无边的浓雾之中。村头那棵有着近百年光景的又大又粗的老柳树此刻正低着头、无力地垂下自己干枯的枝条,在浓雾里、在这个冬天里挣扎着。当李得贵家那个挂在后墙上的大石英钟时针和分针同时指向阿拉伯数字“8”字的时候,村东南的天空里才露出太阳那张模糊的脸。得贵女人吃完早饭后从堂屋里搬出一个长条凳子,放在自家门前。她望着天空里的隐约隐约的太阳,凭着她自己天生的一点抽象思维觉察到了今天的太阳可能与往日稍微有点不同。她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象自家的那枚珍藏起来秘不示人的“袁大头”,光亮得不太耀眼但又让人有些昏眩。
得贵女人直到近前才认出朝她家方向慢腾腾走来的是小赖女人雪枝。她于是下意识地把臃肿的身体从长条凳子中间向左侧移了移。她知道雪枝来她家总得要找个板凳坐下,坐下后总得要和自己家长里短地说着那些似乎永远都说不完的话。说实话,得贵女人早已经习惯了和小赖女人在一起说一些假话、套话、空话、无用话或悄悄话。这两个女人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姐妹”,好到有时候不分你我、谁家有饭谁家吃、谁家有事谁家帮的程度,害得同村人时常嫉妒地说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得贵女人和雪枝刚开口没说几句话,一转头发现王三女人蹒跚着鸭子式的脚步已经快到了她们的面前,于是她站起身来回到堂屋又搬出来了一条红色的长条凳。两分钟后,三个在长条凳上撅着屁股、弓着腰的女人,各自不时晃动着两条不安分的腿,面朝村里刚铺好的那唯一的一条水泥路开始了长达一上午的家长里短式的聊天。
正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戏里有戏,戏外有戏;他有戏,我有戏,你也有戏。到头来我们大家都有戏!
最先开口的是王三女人。听过她说话的人都知道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快到什么程度呢?她的妯娌——二麻女人用了一个不十分贴切的比喻说:你们大家都看过火车吧?火车有多快她就有多快,火车一小时能跑500里,我看她还不止哩!尽管二麻女人也许确实不知道火车一小时能跑多少里,但是她具有的幽默细胞在柳树庄这个不大的村子里还是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的。
王三女人说:“这雾从昨晚就开始上了的,我昨晚等王三回来一直等到了夜里十二点多钟,这个死X养的不知道又死哪里去了,我昨天晚上一转脸出去望一遍,一转脸出去望一遍也不见个人影子,这寒冬腊月的叫我捂冷被窝,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回来,我昨晚电视也忘记了关一直响一夜,今早起来一看上面发是雪花子,夜里我迷迷糊糊好象听到我家的狗叫了几声也没起来看,反正也没有东西给人偷。”
得贵女人接过了话头,说:“夜里我家的狗也咬了好一阵子,我用脚排李得贵喊他起来看看,他死也不起来。今早我起来满家天瞥了瞥,什么东西也没少。”得贵女人说话向来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往往挂着一副迷人的笑容。正因为这一点,柳树庄村大概有为数一半的男人都曾经被她说话时的模样倾倒过,回家大发感慨说得贵家的祖坟上一定是冒了香烟的,竟然娶了这么一个让人心发痒痒的女人回来。
雪枝没有接着她们的话说,因为她此刻似乎若有所思。得贵家的那条一身灰黑皮毛的大老狗温柔地趴在她的脚下,头靠地、耷拉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距离她不远的两棵光秃秃的杨树中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条很大的紫红色的女人内裤,内裤上并列摆放着四只男人穿的黑色袜子。这种晾衣物的方法很特别。雪枝只是在脑海里忽然闪了一下“思想”,胡乱猜想了一下这条紫红色内裤和这两双袜子是否是今天早晨才挂上去的,还是昨天晚上就没有收起来,或者这四只黑袜子是今天早晨后挂上去的。
王三女人的声音再次入耳,这次她好象是故意调低了自己的音量。雪枝看见她把身子向得贵女人倾了倾,她说:“你们听没听说,那个黑种已经从牢里出来了,放回家了,吴小毛可能还不知道,也没听他家说起这事,他家小二丫到底给他送哪里去了也不知道,王三10号那天来家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他知道小二丫在哪里,这死X养的话我半信半不信的,也不知道哪句是啭我的哪句是真话,据我估计小二丫肯定没有走远。”
雪枝说:“不是说去了苏南呢吗?吴小毛女人那天跟我说她把她家小二丫送苏南去了,说在一个什么织布厂里,老板对她很关照,还给她单独弄了一间宿舍。”
得贵女人说:“想想小二丫也可怜发发的,吴小毛当年也是昧了良心的,把亲生闺女白送给了人家,给人家糟蹋成这个样子,现在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王三女人说:“吴家说话你也相信?小二丫都已经变成了残废,到苏南哪家织布厂要她,况且神经又有点不大正常,出了事情谁担待啊,我看小毛女人多半是在放风,怕那个黑种家再找上门来闹他个天翻地覆的,想想也真是可怜,我看那绝X样的小黑种将来肯定不得好死!”
得贵女人说:“得不得好死我们也不知道。照这样闹下去,吴家迟早要被闹出事,猫急上树,狗急了还能跳墙呢!我看吴小毛也是忍到尽了,现在对谁说话都恨恨的。自己作的孽还得自己收场。”
雪枝说:“听小柱子回来说,那个小黑种家的人还曾去过他们学校,扬言说要不把小志刚杀了也要把他的腿砸断了。现在小志刚躲在学校里,连放假都不敢回来。我有时候也很可怜他们家,虽然吴小毛和我们家老爹的有一点过节,毕竟他家现在遭事了。话又说回来,我家老爹的有时候确实也够人,说话不注意场合,发乱说乱讲。”
雪枝嘴里所说的和她老公公有过节一事,根据是这样的:陈大赖有一次喝醉了酒,不知道是有口无心还是有心无口竟然蹲在村里那棵老柳树下“大放厥词”说,小毛女人曾经和他一头睡过觉。这话传到吴小毛耳朵里,吴小毛能让他吗!陈大赖因为这可有可无的事情,回到家中不知道被雪枝老婆婆“大响雷”拽了多少次耳朵,还差一点闹上了法庭去打离婚官司。
得贵女人和王三女人都很清楚这件事,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关于雪枝这个老公公的趣闻逸事。她们怕说多了让雪枝难堪,所以就没有接住大赖儿媳妇的话头。
以上很多事实确实是存在的,不过从这三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可能有一部分是假的。在柳树庄村可能的事情很多,不可能的事情也很多,我们姑且听一回吧。
二
此时,得贵隔壁家的院子里传出来阵阵清脆悦耳的板琴声。女人们一听就知道,钱志胜又开始在儿子从南方带回来的影碟机里放板琴书了。只听在弦声清脆的琴声交杂着硬朗的快板声与舒缓的坠子声里传来全县有名的说书人潘延华的说唱音:“唱的是假是假来真是真啊,眼前这真真假假都没法分哪!真真假假难分辨,到最后假的还是假来真的还是真哪。世界上到处多少奇怪事,听传说哪东海里失火烧了水晶宫。里半边虾兵蟹将死不少,到最后烧死龙子对龙孙。观音老母来救火哪,可怜她烧坏怀中晶水瓶;这王母娘娘也来救火哪,当时间胡子都烧得乱烘烘哩啊。正南方跑来多少英雄汉,个顶个鼻子朝西脸朝东;每人骑着大刀扛着马,马头向南往北冲哩啊!你看空中哪,飞来多少寒飞鸟,打猎人拉起箭来射去弓。戏台上啊,弄两哑巴唱大戏哩啊,戏台下多少聋子跟着听哪。聋子说这哑巴唱戏怎听不见哪,还有说就是字眼咬不清哩啊。四个瘸子抬花轿,见多少瞎子提灯笼。瞎子说,提着灯笼怎看不见的呀;瘸子说,这光趟大路怎不平的哪!开水锅里渔港浪,树头不动刮台风;太阳烘烘下大雨,下半边趟灰面都有脚面深哪。刮台风五谷场里多少鸡毛刮不动,水牛磙子被旋在半悬空哪。高庄上对对公鸡去下蛋,见多少母鸡去弹冠哩啊。见多少秃子大哥缠毛打,每人头发都薅得乱哄哄。三岁娃童得老样病哪,老头又得七朝疯哩啊;那男子汉得干血气,这妇道人还能得绣球疯哪。上场来我讲几句叨叨语,咱们夺下刀马论古人哪。爱听书大家你朝大道上望吧……”。
(未完待叙)
夏银龙
2007年春于江苏沭阳 居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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