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菜花色的鸭子,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被大片冰冻围困在了池塘中间。当我发现它所处的困境时,它正在声嘶力竭的喊叫,并试图作一些无谓的挣扎。我想救它上岸,于是便弯下腰来四处寻找破冰的碎砖块。 当时的画面可以用这样的语言描述:一个冬天的早晨,东南边际一轮红日刚露出半边脸。红日下方有一个小村庄,红色砖墙的屋舍上满是白霜。屋舍边上的一个池塘内,一只鸭子被困在了一片冰冻中间。它的身下,仅有一块巴掌大的水面。此时它正在嘎嘎地叫着,四处寻找上岸的路。岸边有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年轻男人,正低着头在寻找碎砖块。他身后的水泥路上,寥落无一人。 若我为一位画家,则一定能用画笔在纸上描出一幅生动趣致的画来。可惜我自小愚钝不会绘画,只能用语言来作一下伸舒。象这样由一些简约的东西组成起来的画面,细细数来竟有无数个。它们都一一保存于寂静的脑海深处,任凭岁月怎样地冲刷和流逝,都无法令它们破碎,既而忘却。 于是我四处搜寻词语,想为这样的一些存在譬取一个合适的名字。然而多日过去了,却一无所获。说它们是静止不动的吧,可它们当时又是活动着的;说它们是活动着的吧,然而它们平素又是以一幅幅画的形式保存于脑海深处的,只有细细从头至尾想来,才发现它们是活动着的。最后,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索性骑墙取了一个名字叫“半静止的画面”。 这些半静止的画面,都是一种过去时,悄悄地隐藏了起来,不被发觉。只有在受一些相似或者相关的景物或话语的引发后,才忽然浮出水面,呈现于目前。有些是欢喜的,有些是悲伤的,有些则可能是中性的。大约欢喜的画面总是令人不住地想之又想的,而对于一些悲伤的画面,则是有意识地拼命压抑着,惟恐再次浮现出来。半静止的画面,之所以称之为一种过去时,乃是因为它时常会成为一类可触及的回味,让人咂摸或慨叹。任何一个人的一生,走到最后,还不是都由无数个半静止的画面所组成起来的。倘若一幅幅地拉开,揭走,也就全都是少年、轻年、中年、老年时不同的所见或所为。所以,有时候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聊天,会时常有趣地发现他们竟然也有很多各自隐藏着的半静止画面。听他们言说过去,需要带有一些想象的,否则就只能变成了与那些藏进图书馆的藏书一样的东西,只能听听而已。有些年轻时带有“传奇”故事的老人,在别人面前绝不言说自己那些半静止的画面。不过尽管他们不说,一般却常常由别人在他地代为宣讲了。 年轻的人,就如我,去救一只被困的鸭子,本只是生命流程中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然而所有的东西皆经不住时光的不断催逼,等到我也到了那种颤巍巍的年纪时,也许会把它组进入我的一生之中,带给我以慰藉或泪水。我流泪,也只仅仅为了这些画面已经不能再重复。有时候,不理解浅显的哲学,原因之一可能在我太愚钝。四肢健全的傻子一般是不理解哲学的,然而傻子也会有无数个半静止的画面,因为他眼未失明,腿未折断,他毕竟还是在用眼睛观察着这个世界,用行动表达着自己。一旦等到傻子故去,属于他的那些半静止的画面也将被带入坟墓之中,不为人所知道。浅显的哲学这个时候便会给傻子下一个定论:他白活在了这个世界上一遭。 任何一幅半静止的画面,都需要很多的外物。外物的存在,是不可或却的。大哲学家叔本华把话说得有点玄妙匪夷,他说:“曾经存在的情况,现在不再存在,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一样。”一幅半静止的画面是曾经的存在,现在也确实不再存在,但是脑海深处却保有单点记忆,并能在经过引发后把它重新复原。也许再去找寻当时的那些外物,有的已经消失有的改变了原有的面貌,但是经过画家的手和笔,留下的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真实的画,虚无不了。 对一些人,如幼年夭折、英年早逝者,他们所拥有的半静止画面比之平常人要少得多,也不会有老年时的评价、慰藉和泪水,但他们往往给亲人和朋友们留下一些刻骨的记忆。这些记忆,仔细算起来皆是由一些静止的画面组成的。他们带走一些东西,留下另外一些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匆匆来匆匆去,象一片落叶,似一朵谢花。对于活着的人而言,惟有将他(她)留下的东西或者存在于记忆中的某些片段组成一幅幅半静止的画面,以为纪念和哀悼,并以此来证明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现在有时间吗,要努力回头去寻找一下那些半静止的画面吗?挂着吧,还未到应该找寻的时候。当一个年轻人或中年人不住回头的时候,他前方的道路一定是障碍重重的。人生充满的那些无穷尽的欲望、欢乐和悲痛、希望与失望,皆搀杂进所有的半静止的画面之中。所以,任何一个人,在其一生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都应该有所选择地把一些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半静止画面记录下来,给后人看,给后人看一下他的荣辱悲欢、得失对错,让后人慨叹一声:“呀,原来他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夏银龙 公元2007年1月19-20日于江苏沭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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