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y266301的空间

　　母亲走十三年了。

　　母亲的生命是绿叶上晶萤的水珠,滴入沃土,汇入嘉陵江。她轻轻地来,轻轻地走,未带走一丝儿云彩。

　　我家住在嘉陵江边。母亲常说，我们都是靠河水养大的，不要忘记上苍的恩赐。她把自己的命运都与江水联起来，用生命这支笔，在这里谱写爱、情殇、生存、秋实、和伤感的五乐章，在唱完了《天涯歌女》后，母亲的灵魂和父亲的魂灵终于在嘉陵江边汇合，搭上一只没有返程票的生命之舟，远航回归万县故土——潘家沟。

　　少女时，外婆早故，家贫。母亲在家中排行老大，整条街都亲切称“大姐”。“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母亲将爱都倾泄到弟妹身上，带领5弟妹在嘉陵江边谋生。

　　解放前，临江门河边是著名的物资集散地。这里有菜码头、柴码头、水果码头，商贾云集，河街人潮涌动，这是母亲带领她弟妹的生存空间。江边可拾柴禾，菜叶子；可卖水果，擦皮鞋；江水可挑回家打上白矾澄清后作饭，也可在江边洗衣。凡是与生存有关的事都带弟妹去劳作。她用娇小的身躯支撑起一片蓝天，是家庭的顶梁柱。有次一个姑姑病倒了，母亲用出卖鲜血的钱在医生张锡君①那里救了姑姑的命，她用无声的语言，构架了圣母的光环。我知道母亲并不信神灵，但一讲起在解放前每当约瑟堂②的钟响起时，她总是要说“阿弥陀佛，我们全家都平安”，因为又躲过了日本人的大轰炸。母亲用自己对生命的独特理解，滋润弟妹受伤的心田。当看到弟妹吃饱时，当看到弟妹换了新装时，当看到老父亲喝完最后一口老白干时，她嘴角总露出了微笑，这时我想母亲一定有春花秋月的美丽！

　　每当母亲说起与父亲的恋爱时，总红着脸，象绽开的红牡丹，回忆那战火纷飞中的情缘。

　　母亲当时在重庆小龙坎豫丰纱厂(现重棉一厂)当“纱妹”，是师妹（后来我的姑母亲）当月下老，认识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万县人氏，出身在一个叫手爬岩潘家沟的地方。原是殷实子弟，因战乱，兄妹俩溯江而上至渝谋生。到重庆后，他在抗战胜利纪念碑附近一边学习《会计学原理》，一边在朝天门一家叫大西洋保险公司上班。小伙一表人才，西装革履；母亲穿兰花对襟衣配乌裙，一头浓密乌发，亭亭玉立。从此爱情的火花燃烧至冥冥之中。他俩常去嘉陵江边名叫豆腐石、困牛石的礁石上调侃人生。在“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境致中，期待着战争结束后过上美好生活。父亲常对母亲说：“我们的认识是一种缘份，这印证了李白的‘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的恋情”。他们在嘻笑中数完了从江边码头至城墙的石阶，有时也争论着至城内公路的捷径。在两小无猜爱的花环中，他俩去国泰电影院看《马路天使》，从此周旋的《天涯歌女》成了他俩漫步时的“底色”。母亲唱得那样得深情和投入，于是在江边掉角楼上筑起了爱的凤巢。（我至今将珍藏他俩的结婚照也镌刻在他俩的墓碑上）母亲知道自己的责任更重了：除了要刻骨铭心报答丈夫的爱之外，仍然要照顾大家庭，谁叫母亲是“大姐”呢？母亲常夸耀父亲人品好，写一手好字，邻里有抄抄写写的事他都包了，也没有任何恶习，邻里夸父亲，母亲喜于眉梢，心中甜蜜！父亲一点也没有公子哥儿习气，下班后什么事都干。那年发大水后，洪水冲坏了捆绑房，父亲爬上了房顶，盖瓦修房，在风雨来临之际，全家乐也融融，也都更加敬重父亲，而母亲把父亲当成了爱的港湾，总是在弟妹面前夸父亲“静波真是一个好人……”

　　父亲与其他男人一样也有大男子主义，发誓要努力工作让母亲生活好，要母亲辞去纱厂工作，干家务。母亲先不愿意，在有了我之后，依了父亲的心，把父亲的事业看得最为重要，虽然收入不高，在物价飞涨的社会风貌下，母亲还是把家打扮成一个甜蜜的乐园。父亲的朋友来了，都赞美父亲有个好妻子。母亲常拿出那些父亲与朋友的合影并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赞赏父亲在单位人缘好，照料好丈夫是她生命的最重要主成部份。

　　父亲英年早逝，成为母亲一生的憾事却终身难舍。

　　父亲在1954年去世后，母亲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带我生存，可从来没有忘记过父亲，从来没有放弃自责，是在回忆和勉励自己中走过艰难的人生。

　　江边的木屋几乎年年被淹，也就年年要搬家，父亲的遗物都几乎要遗失完了，但母亲把他们的结婚照却时时攥在手中。从青丝至白头，至今还珍藏着。母亲每次拿出来看时，都要讲一个父亲的故事，可能每次母亲都在想：“静波没有死，也许是出了远差，他永久活在我心中。”母亲最自责的事有二件：解放初，父亲去修成渝铁路，常吐血，但又怕同事看见，常将血痰用手帕包住，但母亲每次期盼收到的信都报平安。母亲常常自责没照顾好父亲的生活，吃孬了，体质差。铁路修完了，父亲在江对岸刘家台一商店当会计，很忙，常把单位的账拿回家做，母亲帮不上忙，恨自己没文化。父亲又时常吐血，母亲象热锅上的蚂蚁，心在滴血，母亲要父亲停止工作，他却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来自勉，直至临死前母亲也未阻止住父亲停止工作。

　　母亲是一个倔强的女人，记住父亲临终前的话：“要把华阳带好”。于是从苦难中又扳直了腰，把我又当成现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份，在风雨中拉扯我长大，以完成父亲的夙愿。母亲白天带我出去卖水果，晚上带我去她参加的扫盲班。那个叫“群力小学”的夜校，就在家对岸的山坡上，每当群星灿烂时就飘出了琅琅读书声。母亲读书可认真了，日后对我的影响很大。母亲常说，如果当初我有文化能帮你父亲的忙就好了，言语中有内疚，也是对我的启蒙教育：文化多么重要，它可以改变人的命运！母亲一生中没有过多的责备我，是在生活中启发我作人的基本道理：她常伸出她那双开裂的手说，凭双手劳动吃饭，谁也不会耻笑你。我帮母亲烧柴灶，常熄，呛得双眼流泪。母亲掏空灶心，把火弄燃后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

　　从此呵护我成长成为她生活的主题。

　　母亲是我冷暖的护卫神。夏天骄阳把整个房都烤成了开裂木匣子，晚上无法入睡，家家都在屋檐放个门板纳凉。我在昏暗的灯下完成作业，母亲站在旁边给我打扇。完了要我冲澡，然后叫我睡在铺好的门板上。她坐在椅上又给我打扇。我让母亲去睡，她硬说我明早要上学、热、蚊子多，不扇不行。在母亲的丝丝凉风中，不久我入梦。半夜醒来，见母亲躺在凉椅上，给我点着蚊香，手握着蒲扇如战士握着钢枪守在我身傍。我心一热，蹑手蹑脚进屋拿件单衫给她搭上，她却醒了，揉着眼说：“幺儿，不要受凉了，进屋！”从小学到中学，母亲都是这样护卫我，让我度过一个个难熬夏天，享受着傍人无法分享的母爱。

　　最难忘母亲给我织的蓝色毛衣。读初中时，家很穷，冬天我只穿了一件破袄去上学。母亲在城里有一个擦皮鞋的摊位，我放学后给她送饭时，见她总在织一件蓝色的毛衣，我一再追问才知是给我织的。母亲说：“你现在是班干部了，总是流着鼻涕喊‘起立’，多影响你的形像！”我心一热，拉着母亲的手说：“母亲！我一定努力读书，将来一定让你过好日子！”她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说：“幺儿真乖，真懂事！”我说：“母亲真有欣赏力，我也是喜欢蓝色！但又说不出为什么道理！”母亲说：“你父亲也最喜欢蓝色，他这个文化人却给我解释过：说蓝色代表一种宽阔的胸怀。你看那一望无际的大海它能包容无数的船只在它身上乘风破浪；你看那宽广的蓝天任无数鸟儿飞翔！作人就要有蓝色一样有宽阔的心胸去包容别人，善良而纯洁！”我听神了，没想到母亲对蓝色还有这么多的诗情画意。

　　那晚虽还有点冷，但天却非常地蓝，连月光也显得有些暗淡。母亲坐在屋边织那毛衣。我见她的手贴了许多胶布，知道她的手又开了很多小口子，我心疼地对母亲说：“母亲你手痛就不织了吧，等伤口痊合再织！”“不行，现在天有些冷了，得加快织完！”她微笑地说：“你看今晚天多蓝，像大海一样，在蓝色闪烁的星中有一颗是你父亲，他看到我们织蓝色毛衣会多高兴！”我点头说：“父亲的心胸一定也像大海一样宽大，总是站在广袤无垠的蓝天上看世界！”母亲说：“是啊，他总是想着别人。当年修成渝铁路时他是卫生员，自己还在吐血，但一听到工地上有了伤员就不顾一切去给人家包扎……”母亲噙着泪，不一会儿她又从屋内拿出父亲的遗物——用蓝胶纸包的书，书壳上写着《古人励志录》。母亲指到书上父遗言：“望吾儿终生向上，如王勃：‘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去之志’”。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后就说：“我一定要学习古人有海一样的情怀和志向，坚强而纯洁的品质！”

　　当我把蓝色毛衣穿到学校，课余时那些女同学都来看。夸这颜色蓝得醉人，还讨论起蓝色的象征意义：有的说是纯洁、有的说是稳重和深沉、有的说是坚强和革命，还以刚学的高尔基《海燕》为例。有了母亲的蓝色毛衣后全身暖和，我不再流清鼻涕了，喊“起立”时声音也更加宏亮。开春，母亲又用开裂的手给我打了一件蓝色的背心，胸前还用红色镶上了“向上”二字，穿起非常得体，那些女同学又夸起母亲真心灵手巧，我幸福极了！

　　我的安全是母亲的命根。记得小学快毕业时，我放了学同其他小朋友一起悄悄下河去学游泳。游完后趁母亲做小生意未回来，我赶紧用缸中清水洗四肢，否则，母亲一回家用手一刮我的手臂，如出现画痕就明白我是下河游泳了，那可不得了。可那次母亲从邻居处得知后，就拿起叉棍追我，我逃跑了，后回家认错。母亲没有打我，却流着泪说：“你学游泳没有错，可‘河里淹死会水人’，你不会就更危险了。没有了你，就如没有了太阳，你父亲给你取这名字也是母亲的希望啊！”我从此读懂了道母亲的心，不再下河了，母亲却常给我几角钱让我去城里的青年宫、文化宫游泳池学会了游泳。

　　母亲的灯光，永远让我心中温暖。

　　读初中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母亲见我“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不断往我碗中加饭、夹菜，看我狼吞虎咽，她苦涩地微笑。晚自习回家时，饥肠辘辘，但一见小木楼上闪烁的煤油灯光，我知道母亲在等我，心热，就不觉饿了。我一喊“母亲——母亲”，木楼梯咚咚响后，门开了，在母亲接过我书包的同时，我手中多了一个带着体温的鸡蛋，我激动地说：“母亲，我不饿，你吃吧，你累了一天！”“傻孩子，看你的，你正在发育，脸都只有两指宽了，你父亲在天上会伤心的！”我抱住母亲说：“母亲，我知道你早晨出去时什么东西都没吃呀！”母亲说：“放心吧，今天生意好，多擦了几双皮鞋！”我美美地吃着，母亲问我学校情况，我说今天老师和同学都选我当班长……。在煤油灯下，我人生第一次看见她湿润的眼光迸发的熠熠光芒，她摸着我的头：“幺儿真乖，人穷志不穷，向上有前途！”有了母亲的鼓励，我更加努力学习。后中专住读，周六晚急匆匆回家，总想让逐渐衰弱的母亲早点看到我，也想早点看见那永远为我而亮的灯光。

　　有一次学校倡导“艰苦奋斗精神”，要求步行回家。我从30里外步行到家时已是晚10点多了。天上的星座疲惫地眨着眼，我想母亲一定睡了，但一仰头看见木楼上微弱的白炽灯光，我还未回过神来，门已开了。母亲那粗糙的手拉着我的手说：“今天怎么这样晚回家？我一直站在窗前，望断了对岸上的石阶……”她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看我吃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地自语：“看你那憨样真是你老汉一个巴掌拍不来的！”我知道她又在缅怀过世的父亲。我就找些学校的笑话逗她乐，她笑了，笑得那样灿烂。家虽穷，人生遇到的困难也多，但我心却是那样亮堂，因为我心中永远有护我前行的母爱之光。工作后，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每周末我要从郊外的工厂回家，给母亲买些她喜欢吃的东西。我一想到小木屋的灯光和母亲的目光，就加快步伐，因为母亲的心时时连着儿子。有一次，我在厂里加班，晚上10点到家，我想母亲一定未睡还在等我。到母亲的小木屋时，果然见楼上亮着微弱的灯光。我一呼喊，就听见母亲的回应和下楼的急促声。门开了，灯亮了，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幺儿，这晚才回来，母亲真担心路上出了什么事……！”她边听我解释，边从厨房端出热腾腾的饭菜。她看我急咽的样子，吩咐我吃慢点，饱含深情地凝视我的脸，象在欣赏一幅杰出的名画。我说：“母亲，对不起，让你等晚了，也未买点什么东西回来。”母亲说：“幺儿，你能安全回家就是母亲的福。你父亲去世前吩咐一定要把你照看好，我真怕出了什么事情。你能常回家看看母亲就心满意足了！”见她知足常乐的目光，我心颤抖：“原来我在母亲的心里永远是孩子！”我激动地拉着母亲的手说：“母亲，你放心，我会常回家看你。”从此，除周末一定要回家外，平时抽空也要从郊区辗转回家。母亲笑容多了，给街坊摆龙门阵中也夸耀我，我心中也更温暖了。

　　母亲的晚年仍有很多割舍不完的亲情。

　　母亲爱她的小木屋，因为这里有她一生的梦。打开窗，有清纯的河风，百舸争流。河对岸，有丈夫栖息的坟茔，她可以经常眺望，有无限的遐思和梦。

　　改革开放之初，我要母亲到厂家属区居住，可她仍舍不得居住了几十年的老木屋和她的弟妹们，一直到旧城改造要拆迁，母亲才同意来厂居住。可在要搬迁那天，东西都搬完了，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硬是又将被子留下，又独自过了一夜，第二天我来接她的时候，她象小孩一样坐在门槛上哭了。我理解母亲——这里有她无数人生的情丝啊！

　　母亲老了，在厂与我生活的八年中，我是她心中的阳光和希望，母亲也是我时时惦记的人。每天下班时，她总要在路上接我。我常加班晚了才回家，她总是远远地就“华阳－华阳”地喊我的名字，走近才知认错人。在失望之中听人家说“可能潘科长还在加班哟！”她又饱含期盼的眼神等待、等待。当真的见到我时，她似小孩一样欢天喜地。我牵着母亲的手，她有说不完的话，似分别了很久很久。我这才明白：“从前母亲是儿子人生前进的灯塔，而今儿子是母亲心中的一盏灯、一丝温暖、一个挂念、一个太阳。”——但这都源于伟大的母爱啊！我这才真正读懂了《游子吟》中“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底蕴。母爱是我永远也写不完的诗，是我永远报答不完的爱。母爱如天，母亲是儿子对母爱最美丽的呼唤。

　　母亲走了，在整理她的卧室时，我才在她的门背后看到她留下的笔迹。上面用白粉笔写了她最担心遗忘的人名和地名：静波、华阳（父亲和我的名字）、徐普全（我的大表姐夫）、红十字街（就是拆迁时的掉角楼）、太华楼（我幺舅住的地方）及1998等，我急忙用相机拍了下来，心中有说不完的凄楚——母亲是一位多么割舍不下亲情的人啊！

　　母亲走很久很久了，但常常在我心中闪烁着亲情的光彩而永恒，仿佛正如印度诗人泰戈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一样永远珍藏在我心间。

　　母亲的一生让我感悟到爱的真谛：爱是一种依附和慰藉，一种永恒的不弃不离，一种奉献和生命和释放。

　　母亲，你是儿子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

注①：解放前和解放后重庆著名中医，曾在重庆第一中医院（后重庆中医研究所）执教。
注②：约瑟堂，天主教堂，在现渝中区七星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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