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河滩头

　　
　　八十八年前，我出生在江南水乡。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水滋养着水乡人，而小河连着古运河，更使苏州人引以为傲。 

 

　　外婆家住在水乡农村，从地图上看，似乎与我家相距不远，其实，走水路却很远很远，起码要半天时间。尽管如此，妈妈还是隔三岔五要带着我去看望外婆。后来，我才知道，看望外婆是个借口，实质上是妈妈想带我去水乡吃几天有鱼有虾的好饭菜。外婆家是典型的枕河人家，前门是一条长长的湿漉漉的石板街，后门有条奔流不息、淙淙流淌的小河。于是，半城半农的我便在小河边成长，小河里的鱼虾把我养大。当我牙牙学语时，妈妈总是为我唱儿歌：揺啊摇，揺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妈妈唱歌的声音很低很糯，音调也很美，每每当她唱起这支儿歌时，我便会在妈妈怀里呼呼入睡。

 

　　在我幼年的时候，日本鬼子就占领了江南大地，我所在的古城腥风血雨，暗无天日。妈妈带我逃难到乡下外婆家。外婆家不通公路，只通水路，比较安全。外婆家后门外就有一条河。小河二十多米宽、一百多米长，弯弯曲曲的河面上还造了不少桥，有拱形的、弯曲的、平直的，桥名也挺好听，什么吉利桥、太平桥、青龙桥、福寿桥等等。

 

　　穿过后门就是河滩头，河滩头由长长的条石砌成，一级一级的，外婆常到水淋淋的河滩头淘米洗菜，妈妈也常去河滩头洗衣服。她把衣衫放在条石上，举起棒槌，不停地敲打，水珠飞起，煞是好看。河滩头边上还有根石栓子，那是用来拴木船的。

 

　　后来我才知道，在水乡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小木船，于是河滩头旁都有船。外婆告诉我，在水乡要用船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孩子上学、求医问药、进城购物、婚丧娶嫁都要用船。一条小木船，用处可多哩。

 

　　在我心目中，外婆摇橹撑船都是好把式。有一年冬天，外婆摇船带我去镇上买布，说是要给我做件小棉袄。外婆让我坐船舱，她在船尾摇橹，揺得飞快，行得平稳，河面被划破，水花溅很高，我为外婆鼓掌，拍得小手好疼。后来，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条条水巷没有任何路标，外婆在水上摇船，为啥熟门熟路？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边摇边说：“摇船，水路就靠心记，过了太平桥往东走，穿过兴隆桥往北摇，摇过三岔口，再往东揺，就是桃花镇了。”不一会儿，外婆把小木船停在河埠头，系好缆绳，就拉着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木跳板，终于上了岸。外婆为我扯了块花布，买了两斤棉花，还给我买了一个小风车和一包花生糖。这就是我记忆犹新的童年水上行。

 

　　后来，我长大了，在城里上小学读初中了。再后来，古城解放，新中国成立了。再再后来，我高唱“雄赳赳、气昂昂”的战歌光荣参军了，而且穿了26年的军装。当我转业回到故里时，外婆早已作古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又去了水乡，去看看外婆家的老宅。令人欣喜的是，外婆家附近造了一座大桥，从此结束了千百年来不通公路的历史。通了公路，我当然乘车而至。我再度涉足水乡，自然有一种亲切感，于是从老房子的前门走到后门，惊讶地发现，外婆家后门河滩头的景色变了，变得更美了。当时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只见柳树吐翠，迎春花绽放，三五成群的鸭子在河面上嘎嘎地游来游去。举目远眺，只见河面上划来一艘小木船，船头有一只鱼鹰。鱼鹰一头扎进河水里，不一会儿又露出了水面，尖尖的嘴巴叼了条小鱼。渔夫把小鱼取下，鱼鹰又潜入水中。邻居好婆告诉我，到了盛夏时节，河驳岸的景色更优美，更迷人。特别是夜幕降临后，月亮倒映河面，沿河人家的茉莉花飘来阵阵幽香，有时还能听到琵琶叮咚的评弹开篇哩﹗邻居好婆还悄悄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这里的水乡也要开发旅游啦！你是笔杆子，你要为水乡宣传宣传啊﹗我笑着点头，连连说：好呀，好呀！

 

　　在步入新时代、踏上新征程的今天，我又想起外婆家后门外的河滩头，真想故地重游。孝顺的女儿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个假日的清晨，早早为我准备好汽车，让我这个耄耋老人再次去水乡瞧瞧外婆的老屋。当汽车行驶至村口，眼前的景象就让我惊喜不已：十多辆大巴、无数小汽车停在村边的停车场，一支支旅游队伍朝村里走去。游客以中青年居多，听口音，北京的、上海的、广东的、山西的、河北的，什么地方的都有。走在最前头的导游姑娘头戴蓝色太阳帽，她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小三角旗，一边向游客介绍：“咱们到水乡来看什么呢？看弯弯曲曲的河流，看各式各样造型奇特的小桥，看吱吱呀呀用手揺动的小木船，看沿河而建的各式各样的老房子，看水乡人家举办婚礼的喜船。好了好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走进水乡，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好，咱们排好队，紧紧跟我走﹗”我一看就知道，这姑娘是个有经验的老导游。

 

　　此时的水乡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沿河而建的老房子和吴侬软语的乡音，陌生的是它的发展与变化。我知道，外婆不在了，老房子早就交给了村里，村里分给村民住了，而住户也换了好几家。不过，当我再次来到水乡，欣喜地看到，外婆的老宅还在，而且开了个老物件收藏馆。我走进去参观。老屋里收藏了许多铜脚炉、手炉、香炉、汤婆子以及婴幼儿用的木立桶、竹椅、竹摇篮等。有些老物件，年轻人也许从未见过。

 

　　当我再次走到外婆家后门的河滩头时，更是欣喜不已。放眼望去，只见河滩头停满了小游船，河面上不时有小船划来划去，船上坐满了游客。摇橹的船娘身穿蓝印花布衫，头上扎条小毛巾，一边弯腰弓身摇木橹，一边哼唱船歌。木船划过，水声哗哗，激起片片涟漪，船倒映水中，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神奇的水上画卷啊﹗邻居好婆告诉我，为了发展旅游事业，村里还成立了船队哩。

 

　　一群游客对河对岸一艘披红挂彩的喜船产生了浓厚兴趣，有的上船参观，有的争相拍照，还有的中年夫妇穿上古代的喜服，再拍张结婚照，热闹场面轰动了一向静谧的水巷。沿河两岸开设了不少茶楼、书场和农家乐，美术院校的学生坐在河岸边写生。一位美院的女大学生还送了我一张水彩画，题名为《水乡古桥》。

 

　　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党的光辉照亮了水乡人民的心，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皱了外婆家河滩头的水。乡亲们为了改变面貌，开动脑筋，齐心协力，爱河护水，让条条小河变得越发清澈靓丽，楚楚动人，使座座石桥更加古朴典雅，令人陶醉，把处处河滩头变成人们赏景观水的好去处，从而实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宏伟目标。此时此刻，我站在河滩头，目睹此情此景，心中真的乐开了花。

（原载《苏州日报》2022年0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