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赏月

　　儿时记忆中的第一次赏月，因父亲不在家，是母亲张罗着进行的。

 

　　母亲先是将家中吃饭的方桌，搬出屋外在门前当空摆下。然后认认真真地，将各种瓜果排排地摆放在方桌上，再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月饼，像搭“宝塔”似的叠放在桌子中央，只等明月东升……

 

　　不一会儿，月亮缓缓升起，羞答答张开圆圆的脸……母亲便让我用小竹竿挑起一串挂鞭。经母亲用火柴一点燃，便噼里啪啦地猛然炸起，只吓得我大声呼喊，急急地要摔竿。母亲连呼：“别怕，别怕，丫头胆大！”我猛然间来了胆气，侧着脸、眯起眼，双手摇摇晃晃，更远远地举着竿子。接着，耳边就响起母亲燃起的爆竹，震天价响。一时间挂鞭噼里啪啦，爆竹声声，声震连天……转瞬间，周围邻居及村庄里也一起鞭炮连天，轰轰隆隆，惊天动地。就见母亲双手合一，仰首对月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跪地对月磕头。母亲也命我对月磕头一个……然后，母亲说，礼毕，起身。接着母亲让我吃月饼，给我剥花生、菱角……

 

　　记得父亲在家时，只有“家祭”时才行磕头礼，而且须是磕四个头。今天，母亲却要求我对月亮只磕一个头。说今天，所有的神仙都聚集在月亮上。对月亮叩头，其实就是对神仙磕头，因此只磕一个。若是要对菩萨磕头，就得磕三个。这都是有规矩的。蓦然间，对月亮产生了神圣感，敬畏感。

 

　　悄悄问母亲：“今天的月亮还是昨天的那个月亮吗？”

 

　　母亲说：“傻孩子，怎么不是呢？全中国、全世界，从古到今都是这个月亮！”

 

　　“可为什么要在今天赏月呢？”

 

　　母亲说：“今天是八月半，月亮最圆最亮啊！”

 

　　是的，今天的月亮果然是很圆很亮。可是，以前我也有见过月亮很圆很亮的啊，却为什么没有人赏月呢？母亲说，更重要的是……怀念……感觉母亲在想什么，声音含含糊糊。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只有在“八月半”这天，家家户户都在桌子上堆上瓜果和月饼，并对着月亮放鞭炮，对着月亮磕头，这才能叫“赏月”。平常的看月亮，大概就只能算是“望月”吧？但却不明白什么叫怀念？对着月亮，怀念什么呢？

 

　　忽然发现，原来月亮并不是通体明亮的，却有许许多多的斑斑块块，这些斑块有深有浅，我却怎么也看不明白，看不懂。果然，今天的月亮与以往的圆月总是有所不同的，感觉有点神神秘秘……

 

　　就问母亲，月亮上斑斑块块是什么？母亲解释说，那是月宫。传说嫦娥仙子因为罪犯天条，遭玉皇大帝的惩罚，被贬入了月宫。其实，月宫里很冷，也很寂寞。还好，嫦娥仙子有一只心爱的玉兔，一直跟着她在月宫里，一起游戏、一起捉迷藏。所以，嫦娥仙子并不感到寂寞……

 

　　我知道嫦娥奔月，家里墙上的年画里就有，母亲讲过。却不曾留心月宫里还有玉兔……（家里墙上的年画里，还有天女散花、霸王别姬的故事。母亲说，那些故事她不懂。说我父亲知道……但，却一直没有机会听父亲讲年画中的故事。可惜，那些有挂轴的年画在“文革”初期，就因属“四旧”而被清除了。）

 

　　母亲忽然说：“丫头，你就是妈妈的玉兔啊！”

 

　　我怯生生的说：“我是你儿子呀！”

 

　　母亲说：“是！”并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是母亲的玉兔呢？母亲笑而不答，眼里却泪光闪闪。

 

　　可我，却怎么也找不着嫦娥仙子和玉兔，倒是在月亮里隐约地看到了一个驼背老头……母亲说，那是吴刚。吴刚在伐桂。吴刚是谁？什么叫伐桂？母亲说，吴刚也是神仙。因为犯了错误，也被贬入月宫去砍树了。月宫里，果然有一棵大树！可大树为什么永远也砍不倒呢？母亲说，那是一棵神树，吴刚他日间砍去八分，神树就在夜里长出一寸。所以，永远也砍不倒。反而越长越大！就想，这玉皇大帝也真坏。但他是神仙的神仙，能拿他有什么办法呢！看来，赏月的怀念，大概就是对神仙的怀念吧？！

 

　　母亲说，不仅如此，今天你爸爸在淮南也是会赏月的。你外公和你舅舅在他们家里也会赏月，就是远在上海的你姨娘和姨夫他们家，也在赏月。就怀疑淮南、上海那么远，“他们能看到月亮吗？”母亲非常肯定地说：“看到，看到，一定能看到！”即使能看到，又能怎么样呢？母亲说可以请嫦娥仙子传信，传递我们的祝福啊！我被母亲说得糊涂了，母亲却说，这些都是真的。不信，等你爸爸回来，你问你爸爸！

 

　　父亲很少回家。那一年，父亲回家过中秋节。气氛果然不同。

 

　　父亲吃过早饭，就发了个大大的面团。我问母亲，母亲说，今天八月半，要做月饼的。这让我好一阵高兴，可以放鞭炮，可以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还可以吃水果、月饼。

 

　　那天中午，吃上了久违的猪肉，菜还很丰盛。午饭后，母亲要安排我随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去弄点菱角、“鸡头菱”或者莲藕什么的，晚上好赏月（那时，生产队的河里，随处都长着菖蒲、河藕或菱角、“鸡头菱”什么的）。这在以前，母亲是绝不允许我跟这些小朋友一起玩耍的，更不用说去弄什么菱角、“鸡头菱”什么的。在母亲看来，他们都是野孩子，更不用说去水边还很危险——当时，我可是爸妈的独生子，所以都叫我丫头，说是丫头好养。今天母亲如此破例，这让我很奇怪。可我非常想去，父亲却不允。父亲说集体的东西不允许乱弄，再说河边危险。母亲不语，这让我很是失望。

 

　　父亲走后，我缠着母亲一定要去弄菱角、“鸡头菱”，并指责母亲说话不算数。母亲无奈，瞒过父亲把我交给一个远房表哥，大我三四岁。并交待不允许我去水边，让表哥给我弄一些菱角和一两个“鸡头菱”回来就行。

 

　　原来，所谓的弄菱角、“鸡头菱”，实质就如“行窃”，是要躲过队干部和看水面的管理人员的。我们一行四五个小家伙东躲西藏，却对菱角和河藕无从下手。看管人，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对我们紧盯不舍。我们提心吊胆地转悠过来再转悠过去，终是不能得手。看看天色将晚，我渐渐失去了耐心，也觉得累了。就对表哥说，算了吧，我想回家了。表哥却说不行，不信就兜不过这些看管人跟我们绕圈圈。

 

　　就在太阳快要落山时，我们和表哥终于在生产队边缘的一处河面上，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竿，迅速绑好预备的钩子，表哥神速地拉起了几个“鸡头菱”。表哥分我两个：原来这东西浑身长刺，连同藤竿以及比荷叶大很多的叶片。表哥教我扒“鸡头菱”皮的方法，我却不敢下手。于是，表哥又是示范又是鼓励，但那“鸡头菱”上的刺儿，既稠密又坚硬，一不小心就将我的手指扎得鲜血淋淋，一阵阵钻心疼痛，疼得我几乎要落泪，却只撕下了“鸡头菱”上的几片“鸡嘴”瓣儿，众伙伴见了大笑。表哥见“鸡嘴”被撕坏了，说这下更难扒开了。于是帮我捞起一片荷叶，包起两个鸡头菱说，天不早了，带回家再扒。

 

　　大家匆匆撤离，我却宛如“捧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捧着荷叶——实在是害怕“鸡头菱”上的刺儿，扎破荷叶再扎了我的手。为逃避看管人的耳目，大伙儿一阵猛跑，我也尾随众伙伴一起猛跑，一不小心却绊了一跤，把两个“鸡头菱”摔得老远。可怜我两只手的掌心，也立马被“鸡头菱”的刺儿，扎出了许多小血珠来，只想放声大哭，却又怕同伴再笑我。又想到，这可是母亲第一次交给我的“光荣任务”。于是强忍疼痛，捡起荷叶再包起“鸡头菱”，悄悄回家。

 

　　将到家时，已是乌天黑地。离家不远处，就听到父亲在责备母亲：

 

　　“你啊，真胆大！孩子都这个时候还没回来，万一出什么事，啊……”

 

　　我连忙喊：“我回来啦！”母亲很快迎上来。我叫母亲当心，“鸡头菱”会扎手的。母亲接过“鸡头菱”说，妈妈还正担心着你呢！

 

　　这时，月亮已腾腾地升起。父亲说今天太晚了，就不用“鸡头菱”了。母亲说，孩子好不容易弄回来，也该让孩子高兴高兴。已经迟了，索性就再迟会儿，料想月亮婆婆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吧？！母亲笑着，说得父亲也笑了，这时我也才敢笑出来。

 

　　母亲开始剥“鸡头菱”，我却不敢再插手。忽然发觉自己的手很疼，却不吭声，只是提醒母亲当心。父亲又将桌上的瓜果和买来的水果，挪了挪位置，空出了鸡头菱的位置。又把圆圆的月饼，由大到小整理了几次。果然，父亲的赏月比母亲的更慎重。也忽然发现，母亲那一年的月饼做得很圆！

 

　　想不到，“鸡头菱”这厉害的家伙，扒了皮却非常美丽。形如“寿桃”一般。下部圆鼓鼓的，颜色鲜嫩；上方紫红色的花，犹如寿桃的小嘴。那形状和颜色的搭配，又如一个坐地的娃娃，娇嫩无比煞是好看，难怪母亲喜欢！

 

　　摆上母亲扒出的“鸡头菱”，父亲要燃放鞭炮了，我说挂鞭应该由我来放。父亲却说危险。我坚持说，以前挂鞭一直是我放的。父亲却生气。母亲说，不碍事的。你不在家时，中秋节的挂鞭，就是我们丫头放的。父亲却责怪母亲，说母亲真的大胆。但，还是让母亲帮我放了挂鞭……

 

　　父亲主持的赏月程序，跟母亲的程序大体一致。只是赏月后，母亲迅速地撤了桌上的供品，摆上酒杯让父亲先喝老酒。让我在桌子一边吃水果。并嘱咐父亲先少喝一点，自己却忙着去热菜。

 

　　我悄悄地注视着父亲……父亲却一边喝酒，一边深情地看着我。我赶忙去抓花生，抓菱角，却剥不开花生、扳不动菱角，原来我的手还是很疼，却不敢对父亲说。父亲见状，哈哈大笑，却把我吓了一跳。于是，父亲迅速帮我剥了许多花生，扳了好些菱角，连声说：“吃吧，快吃！”

 

　　原来，看似陌生而“严厉”的父亲，其实对我还是很疼爱的！

 

　　一会儿工夫，母亲热好了菜。一家三口，一边吃着母亲热的菜一边赏月……

 

　　不一会儿，平时不常见的远亲以及近邻，或许是因为父亲回来的缘故，都来我家串门子。父亲又是让烟，又是让酒，然后寒暄一番。接着开始谈论今年的庄稼、今年的收成……我和母亲回屋，这才告诉母亲，手很疼。母亲说，以后不会让我跟那些野孩子一起玩的……

 

　　“文革”之后，中秋节不再时兴摆桌子赏月，也就再也不用放鞭炮，再也不用对月亮磕头了。以至于今天的我们，都已不太记得过去是怎样赏月的了。但是年年还做或者买月饼，年年还过中秋节，年年还在八月半这一天，盼望着与家人的团圆。至于我，中秋节最难忘的，自是母亲在月下所讲的关于嫦娥奔月和吴刚伐桂的故事；父亲曾经的深情目光；以及为赏月剥“鸡头菱”时被其坚硬的锐刺猛扎了的血淋淋的小手，尽管隐隐作痛，却依然享受着童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