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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放在棠梨树上的记忆

发布于:2019-04-24 18:5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老家的村子叫后方湾,地处江汉平原腹地,湾子里杂姓少,几乎清一色方姓,约莫七八十户人家,湾子的后面有一片野生棠梨树,足有百亩之阔。江汉平原河渠纵横,沟沟汊汊像丝瓜藤子,相互交织,彼此贯通,田埂、堤防一侧、滩涂都长有许多速生的木本植物。速生树木以杨柳为主,在四野皆是垂柳柔杨的水乡,后方湾的棠梨树就是异类了。

  这片棠梨树成林于何时,无典籍可考,也无口传。老人们说,这片棠梨树林至少都在百年以上。依据很苟简,是根据一棵老棠梨树推断出来的。老棠梨树生在林子的中央,高十多米,树围近三尺,虬枝苍劲,树冠遮天蔽日。树身斑驳,竖条节理像一道道宽窄有异、深浅不同的沟沟壑壑。有的节理缝隙大峡谷一般,几乎要把一棵树分成两半。“裂谷”中堆积了厚厚的、黑黢黢的腐殖质,腐殖质上又滋生出另一棵棠梨树。棠梨树长得慢,不经百年,是断然不会如此苍劲粗粝的。

  另一个依据也有来由。听说后方湾还有一称,叫棠梨树方家湾。有从湾子里走出,流落到海峡那边的台湾老兵,他们回来寻亲,念叨的祖地名称就是“棠梨树方家湾”。后来,一些祖上就流浪在外的方姓后裔寻根问祖时,也是嘴里衔着”棠梨树方家湾”才寻得根基的。人们掐指一算,这些外出的祖辈出走至今,有五六代之远了,他们的后裔还记得“棠梨树方家湾”,说明这棠梨树林子的百年之老,该是确凿无疑了。

  湾子里的人一直把棠梨树叫棠柳树。这错讹大概是村前村后柳树多,梨柳音近,就顺着叫了。至于缘起何时,也无实证。后来的叫法归于正统,缘于对棠梨树的特性有了新的认识。棠梨树花期长达四五个月。早春刚跨过三月的门槛,其他花木的花萼还沉睡在绿叶的襁褓中,棠梨树花就拽着春姑娘的罗裳,紧赶慢赶地绽放开了。棠梨树花有花瓣五片,般般大,乳白色,又暗含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绿,清雅、素朴。花蕊四周有褐色的细茎,嫩茎细溜溜的,少女的纤指一般。早起的飞虫趴在花蕊上,闷着头吸食花粉,静若处子,并不担心有同伴过来抢食。

  千树万树梨花开,晨曦也是微醺了,漫不经心的铺展过来,而棠梨树的上空则是云蒸霞蔚,白色的水雾从容、淡定,懒洋洋地向四周徜徉。阳光射过来,穿过飘飘渺渺的雾障,穿过棠梨树的枝枝桠桠,形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栅。微风吹过,棠梨树身子一动,棠梨花便轻轻一颤,仿佛情郎蹁跹而至,棠梨花不得已深情款款、娇羞地柳腰一欠,又归于沉静、矜持。

  棠梨树性子急,孟春三月就结果实了。果子青褐色,大若莲子米,椭圆形,学名叫杜梨。牛背上的牧童信手摘下三五粒,在衣襟上囫囵一擦,连忙送进嘴巴,上下牙一磕:“哎呀,我的妈耶,狗日的,好涩啊!”一边说,一边咂巴着嘴巴往外吐。棠梨树的果期长,有十个月之久。刚结出的小梨子,青皮,硬实,皮上有均匀分布的小白点。及至秋天,白露过,秋霜冻,果子饱经风霜后,皮色已是深褐色,果肉疲软,放在手心,只可两指轻合,不然就会流出淡黄的果汁。这时的棠梨果算是牧童们的珍馐了。他们站在牛背上,拽着树枝,忙不迭地一颗一颗地往嘴巴里塞。张三说,李四刚吃的棠梨果上有鸟屎,李四一阵“呸呸呸”,吐了出来,用袖头揩了嘴巴,继续吃。小女孩眼馋,眼巴巴地看着男孩吃得津津有味,直吞口水。心善的男孩,就势掰下一枝,朝女孩甩过去:“接到,别吃多了啊,小心拉稀屎。”女孩文静,翘起兰花指剥皮,指法稔熟、轻盈,唇间一吮,吐了梨瓠,再吃下一个。

  有的地方用梨花做梨花糕,据说味道很好。周作人有一篇《北京的梨花糕》,馋倒许多皇城人。作家汪曾祺是个美食家,也写过梨花糕,读得我满口生津。我没这口惠,不曾吃过他们笔下的梨花糕,但我吃过母亲做的梨花鸡蛋糕,那是我一生都忘不掉的滋味。

  母亲说,带露水的梨花最适合做梨花鸡蛋糕。她说,这时的梨花阳气多,花叶子香气足。采得梨花,漂洗、温水焯,风干、切碎,拌葱花、姜沫、蒜泥,一小勺炒米,与蛋清蛋黄一起搅拌后,倒入油锅。鸡蛋成块,刀切菱形,置于瓷碗,竹笼蒸少许,再盖浇三两锅铲高汤,撒一小撮葱花。这梨花鸡蛋糕黄灿灿的,虽是没有多少梨花介入的特别味道,但咀嚼之中,灵魂的味蕾,似有蛋香、葱香、梨花香丝丝缕缕的抚慰。

  后方湾享受过这片棠梨树的不少恩惠。它生长在后方湾的正北边,冬天里,北风嘶嚎,大有摧枯拉朽的架势。那时,日子都过得紧巴,民居多茅草房,砖瓦结构的房屋也不结实,其他湾子常有房屋被北风吹塌,后方湾因了这片棠梨树做屏障,素无倒墙塌檩之觑。尤其到了汛期,后方湾洪水四合,孤岛样漂浮着,但村民从不耽于洪水对台基的冲刷。棠梨树林像后方湾忠实的儿子,冬天挡风,汛期挡浪,一年又一年,湾里的祖祖辈辈都过着安稳的日子。

  一九七三年,这片棠梨树的阳寿到了。“以粮为纲”至大至上,棠梨树倒在了一纸昏令中。那天,几台“东方红”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进了棠梨树林,钢丝缆绳一头系在“东方红”的屁股上,一头箍在棠梨树的腰身。拖拉机干吼一声,往前一蹿,烟囱喘着粗气,冒出一股黑烟,一棵棵棠梨树壮士般依次倒下。树梢惊鸿起,树下野兽奔,棠梨树残败的枝叶,在拖曳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似乎还眷顾着生养它的故土。

  站在高台上的乡绅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这是吃祖宗的饭啊!造孽啊!”

  早先的荫蔽突然空阔了,后方村像一个褪下了罗衫的妇人,孤零零地站在世人面前。绿荫不再,鸟语不再。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它在寻找失去的家园。

  棠梨树被分到了各家各户,一做家什,一做柴烧。我父亲选了几棵粗壮的做八仙桌。我家的饭桌是祖上留下的,年代久远,四脚不齐,不敷使用了。请了木匠,父亲再三叮嘱,棠梨树质硬,容易碎断,凿眼对榫当要小心。棠梨树再也没有了,若有差池,哪里能寻得这么好的木料呢。木匠做了两天,父亲监工样围着木匠转了两天,生怕有了闪失。

  父亲长期患白内障,眼拙。八仙桌做好后,他猫着腰刮腻子。说是刮,却是用手抹。母亲说,买一把刮腻子的刀具。父亲不肯,舍不得钱。他说,肉是可以长的,皮破了,困几个觉就长好了。他生怕缝隙处进不了腻子,他几乎是头贴着桌子,用指甲把腻子往缝隙里塞。打磨几次桐油后,饭桌黄橙橙、亮煞煞的,几如铜镜,光可鉴人。

  那天,用新桌子吃饭。几个农家小菜刚端上桌,父亲端起酒杯,往地上洒酒,嘴里却不言语。母亲说,又不是过年敬祖宗菩萨,玩的是个么鬼花脚乌龟?(名堂义)父亲说,往回(过去义)做三节棍之类的冷兵器,用的都是棠梨树。没有了棠梨树,打架都没有结实家伙了。

  后方湾跟邻村的左家湾有很深的结怨,方左两姓间的宗族械斗的诸多冷兵器,都是用棠梨树做的,打在身上夯实,而且交战起来,方姓总是赢家。父亲是担心没了棠梨树而使方姓失去一个所向无敌的王朝。

  那年,生活发生变故,我家卖了祖屋,一家老少外迁。父亲把所有的家什都送人了,唯独留下那方棠梨树做的八仙桌。父亲说,看到棠梨树八仙桌,就像看到了那片棠梨树林和林中走兽的奔袭,那飞禽的啁啾也仿佛萦绕在耳际。父亲也有年少时,棠梨树定然也给过他不曾忘却的童趣,留在他心里的棠梨树,绝非他和他那代人的记忆,他的上辈以至祖辈的寻常日子,都与棠梨树有过千丝万缕的情感链接。只是到了我这一代,后方湾才揖别了这片百年棠梨树林,而那万丛梨花却生生不息地绽放在后方湾人的记忆里。一时鹅黄,一时粉嫩,任岁月荏苒,都不曾凋敝过。分享: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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