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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史

发布于:2019-02-22 12:2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曹含清

  家乡的那片土地养育了我的家族,也埋葬着我的祖先及亲人们的尸骨,它在我的生命中仿佛辽阔无边,我永远难以走出它的疆界。

  爷爷说我们的祖先生活在山西。明朝初年,豫东地区经过连年战祸人烟稀少,朱元璋下令强制山西的很多居民向豫东地区迁徙。我的祖先也未能幸免。据说,当时移民的队伍由众多官兵押送,为了防止移民逃窜,官兵用绳索将移民的双手绑缚。当移民上厕所的时候,需向官兵乞求解开绳索,因此,至今在我的家乡“解手”仍是“上厕所”的同义词。

  浩浩荡荡的移民到了古城开封,开始分道扬镳。我们曹氏家族的移民分别之前,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仪式。族长带领族人向着山西的方向膜拜祭祖。族长起身后拿起一个铁锅用力摔在地上,只见铁锅四分五裂,然后他将那些碎片分发给族人,并嘱咐说:“我们族人,来日凭此相聚!”

  族人们手持着铁锅的碎片,泪眼模糊,纷纷挥手告别。有的流落到了兰考,有的流落到了通许,有的流落到了杞县。我的祖先离开开封城,沿着贾鲁河向南前进,最终落脚在尉氏县境内的芦湾。

  芦湾整体地势略高,东依沙岗,西靠贾鲁河,舟楫在此停泊,当时为一处漕运码头。村旁有一条大道向北经朱仙镇到开封,向南直达尉氏县城。据说从前盗匪猖獗的时候,芦湾墙高坑深,人多势众,盗匪望而生畏;当黄河泛滥的时候,附近的村庄均被洪水淹没,唯独芦湾安然无恙,因此村民们纷纷来此避难。

  爷爷说我们的祖先在芦湾安家之后,在这片土地上一边辛勤耕作,一边凭祖传的秘方从事兽医的工作,也没人记得清我们救治了多少动物。

  我们芦湾的曹氏家族没有族谱,祖先们的事迹没有文字记载,大都卷入了时间的洪流。

  我的太爷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曹文新被抓去在开封当了兵。二儿子曹文中年轻的时候从骡马身上摔下来碰着了脑袋,从此疯疯癫癫,有一天离家后再无音信。三儿子曹文国——也就是我的爷爷,继承了祖业。

  那是日本侵华时期,日军侵犯豫东地区。有一天,日军进军芦湾,在村子里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慌乱之中,太爷爷让爷爷背着包袱抄小路逃出村子去找当兵的大哥。他自己独坐在屋子里用药碾子来来回回压碾着草药。

  日军好像是一群魔鬼在村子里杀戮村民、奸污妇女、烧毁房屋、牵羊宰牛,村子一下子变成了凄惨而恐怖的地狱。一个汉奸带领着日军气势汹汹地来到太爷爷的屋子里。

  “皇军的东洋马烧伤了,你赶快去治疗。如果治不好,就杀了你全家。”汉奸叫嚣着。

  太爷爷望了一眼汉奸,露出憎恨的神情,说:“我恨日本人,我不愿意为日本人做任何事情。你们杀了我吧,要命一条!”

  汉奸听了之后给日军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日军气得火冒三丈。

  “你如果治好皇军的马,奖你一百个大洋!”汉奸露出狡黠的微笑,使出威逼利诱的手段。

  “日本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中国人,却让我给他们医治东洋马,我不干!”太爷爷语气坚定。

  日军怒气冲冲,拿起刺刀将太爷爷刺死了。

  那匹东洋马不治而亡,日军杀了很多村民为它陪葬。

  日军离开芦湾的时候,将五六个行动不便的伤兵绑在树桩上,在他们身上浇上汽油,任凭他们用日语大声求救,一把大火将他们烧成了骷髅。

  每当回忆起往事,爷爷总是慨叹说生在乱世,人命如同鸡犬;人命尚且难保,动物的生死更是微不足道,兽医又有何用!

  我的爷爷到了开封没有寻找到大哥,兵荒马乱中随着逃荒的人群向西逃难。

  逃至洛阳境内,爷爷遇到一名生命垂危的国军伤兵。爷爷询问了伤兵的情况,原来伤兵名叫罗大生,是河南长垣人,已参军两三年,在与日军的作战中胸部中了一颗子弹。大军撤退之后,他由于病情严重便掉队了。

  爷爷观察了一下罗大生的伤口,只见伤口冒出了脓血。尽管是兽医,从没给人看过病,爷爷却相信兽医与人医很多地方是相近相通的。他全力救治罗大生。他用嘴巴将罗大生伤口里的脓血吸出来,又在伤口上敷上药粉。他跑了很远的路找到一些食物,耐心伺候罗大生。过了一段时间,罗大生渐渐好些了。他们一起上路,爷爷四处寻找着大哥。

  几年过去了,爷爷的足迹踏遍了很多地方,却没有找到大哥。罗大生把爷爷当做救命恩人,一心一意帮他寻找大哥。

  有一天他们遇到一支抗日军队,有一名士兵说他认识大哥,是大哥的战友。他说大哥在一场战争中已经战死!

  爷爷伤心欲绝,跟着这支军队向北前进。在军队里,爷爷救治过伤兵,也救治过战马。

  灾难所能毁灭的事物,亦能重生;灾难留给人们的除了身体与心灵的创伤之外,还有绝望尽头的希望。

  战争结束之后,爷爷回到了芦湾。据说当时的芦湾已经被战火毁灭,成为了一片废墟。在外地逃难的人们零零落落返回家乡,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那片土地遭受了日军的蹂躏、遭受了战火的焚烧、遭受了洪水的冲击、遭受了鲜血与眼泪的浸泡,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动物与植物却没有丧失生长的力量。冬去春来,贾鲁河两岸的杨柳依然青翠,南方的燕子依然翩然归来,田野里的庄稼依然生机勃发。

  爷爷回到芦湾后,想到自己的父亲被日军刺死,想到自己的大哥身死战场便痛不欲生。他跪在大地上大哭了一场之后,起身抹掉眼泪,开始修建屋舍、开垦荒地。

  罗大生衣衫褴褛,从长垣步行到芦湾,好像是一个叫花子。

  “我的家人全部死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你救了我,我把你当成亲兄弟,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罗大生泪流满面地对爷爷说。

  “大春,以后咱俩就是亲兄弟,你在芦湾安家吧。”爷爷和罗大生流着泪拥抱在一起。

  那是初秋的一天,贾鲁河的河水涨势汹涌,滚滚地向南流去。田野里的高粱穗已经发红,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着。从黄河之滨来了一群乞讨的人,说是黄河泛滥了,淹没了两岸的村庄与田野。爷爷给了他们很多食物,还让他们在院子里休息。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和爷爷随口唠嗑,他得知爷爷孤身一人,便说:“年轻人,我只有一个孙女与我相依为命。我觉得你有一副好心肠,是个好人,你把她收留下来做妻子吧。”

  那一年,爷爷与奶奶结婚了。当时我的奶奶才十五岁。

  爷爷说那段时光在他生命中是最幸福、最美丽的,美丽得像彩虹似的。他下田种地,在村子里医治生病的家畜与家禽,每天都有事情做。每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把饭菜做好,也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家,像是人间的天堂。

  很多年后的春节,爷爷用毛笔蘸着墨汁在红纸上写着“福”字,笑着对我们说:“什么是福,左边有衣服穿,右边有田种,这就是福。”有衣服穿,有饭吃,有田种,这就是幸福,这是爷爷那一代人对幸福的诠释。

  奶奶生了两个儿子——我的大伯曹培英,我的父亲曹培雄。当我的父亲一两岁的时候,奶奶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疼痛难忍。大夫看了之后一筹莫展。常言道“病急乱求医”,爷爷听说芦湾向北十多里的朱仙镇有个巫婆能祈福禳灾,十分灵验。他将她请来为奶奶驱邪。

  据说那天巫婆在屋子里上了香、烧了黄纸之后嘴里念念有词,手持一把扫帚龇牙咧嘴、上蹿下跳。她爬到奶奶的床上来回摔打,奶奶在床上疼痛呻吟。不久,奶奶安静了下来,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巫婆锐声喊着:“妖孽已被我驱赶走了!”

  当爷爷走近床头的时候,在腾腾的烟雾中发现奶奶已经断气了。她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一转眼,到了一九六七年。在这个世界上,大自然的力量支配着季节的轮换与万物的生长;而人类的力量,支配着社会的发展与变革。那年春天,杨柳依然吐绿,小草依然发芽,桃花依然妖娆绽放。而在中国,从城市到农村,正在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

  一群红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芦湾小学,把正在课堂讲课的老师五花大绑捆起来,脖子里挂上破鞋,头上戴上高帽子,开始了激烈的批斗。

  红卫兵又闯入罗大生的屋子里,揪着他的头发,对他拳打脚踢。爷爷从人群里挤过去营救他,高声质问:“罗大生是贫农,你们为什么批斗他?”

  “他曾经给国民党当过兵,他是反动派。”一名红卫兵大声叫嚷,“打倒反动派罗大生!”

  “打倒反动派罗大生!”红卫兵齐声喊着,将罗大生押到街上游街。

  红卫兵在爷爷的兽医店里搜到了一本古书《神农本草经》,指责爷爷是封建余孽,押着他和罗大生一起批斗。

  一天深夜,夜色漆黑,村庄犹如一艘沉入海底的轮船,沉寂而凄冷。罗大生蹑手蹑脚地敲响了爷爷的屋门。爷爷点上油灯,披着衣服开了门,只见门外的罗大生鼻青脸肿、哭丧着脸。

  “兄弟,我不想活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不想过了。”罗大生的眼眶里闪着泪花。

  “大生,乌云总会消散,黑夜总会过去。你别想不开,日子再难,挨过去就好了。”爷爷劝慰说。

  次日清晨,人们发现罗大生已经吊死在了村口的老榆树上。原来那天深夜,他是来向爷爷诀别的。

  在人命难保的年代里,动物更是贱如泥土,兽医也无用武之地。爷爷总认为祖传的医术不能失传,他打算让儿子也做兽医。

  我的大伯对兽医讨厌至极。每当爷爷教他的时候,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嚷着:“打死我也不当兽医!我喜欢种菜。”爷爷只好将医术传授给我的父亲。

  时间像是一节列车,带着我们驶过不同的年代。时间的列车驶到一九八二年,我的哥哥曹玉龙出生;时间的列车驶到一九八六年,我出生了,爷爷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曹玉虎。他希望我和哥哥能够龙腾虎跃,为家族争光。

  父亲勤勤恳恳,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兽医。我的爷爷虽然年迈,却不愿清闲。当有人将生病的家畜或家禽带到兽医店治疗的时候,他总是挺身而出。

  “爹,你年纪大了,我治疗的时候,你在旁边坐着看着就行,不用你亲自下手。”父亲一次次地对爷爷说。

  “哎,我一看到这些生病的动物,就想治疗,我这是职业病。”爷爷摇着头说。

  有一次爷爷被病驴狠狠踢了一脚,瘫在地上,接下来他卧床不起了。他弥留之际,望着我们喃喃的说:“当兵的,死在战场;捕鱼的,死在海里;种地的,死在田里;我们做兽医的,死在畜生身上!”他说完片刻,闭上眼睛辞世了。

  我的大伯种了很多蔬菜,隔三差五去县城卖蔬菜,他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菜农。他的三个儿子也跟着他种菜、卖菜,从事着与兽医无关的工作。

  我的父亲打算将医术传授给我和哥哥,然而我和哥哥对兽医均不感兴趣。哥哥梦想着长大后当一名警察,我希望长大后当一名老师。

  那天吃过晚饭,父亲将我和哥哥叫到兽医店,郑重其事地说:“岁月不饶人,我终归会老的。咱们是兽医世家,医术不能失传。你们兄弟两个,谁愿意长大后做兽医呢?”

  我和哥哥望着父亲,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唉,你们都不愿意!”父亲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沉吟片刻,拿起桌子上的圆珠笔说:“看来只好抓阄儿了。谁抓到,这辈子就做兽医。”

  “爸爸,你不能这么专制,我们不想做兽医,你就不要勉强我们了。”哥哥高声抗议说。

  我的母亲在外面听到声音慌慌张张推开门,对着父亲怒吼:“孩子他爸,你这是干什么!两个孩子还小,我们不能辖制他们的命运。”

  父亲叹息一声,将圆珠笔抛在桌子上。

  哥哥初中毕业之后去征兵处报名,却因为体重过胖落选。回家之后,他绝食两天。第三天吃了早饭便到城里建筑工地打工去了。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又回到芦湾,向父母诉苦,说工地的工作太苦太累。

  “你老老实实在家跟着我学做兽医吧!”父亲说。

  哥哥别无选择,无奈地点了点头。

  哥哥根本不喜欢做兽医,跟着父亲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浑浑噩噩混日子。过了几年,哥哥学到了一鳞半爪。当有一些村民养的小家畜生病的时候,父亲便让哥哥去小试牛刀。哥哥治疗的家畜病情不但不好转,反而病情愈加严重,甚至死亡。这种事情接二连三发生,有些村民来兽医店大吵大闹。原来哥哥多次误诊,用错了药品或用错了剂量。父亲一次次向那些村民道歉。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哥哥“庸医”“糊涂兽医”的名声远播,村民们听说他来给家畜看病,都让他吃闭门羹。村民们宁肯让家畜自生自灭,也不让他救治。

  父亲十分失望,对哥哥说:“你老老实实跟着我再学几年,学到真本领后再行医。”

  “爸爸,我还得学几年呢?”

  “至少三年。”

  次日上午哥哥离家出走了。他到开封的一家酒店里打工。过了两三个月,他又黯然回家了,说打工太累,还不自由。

  母亲为哥哥发愁,思来想去,对哥哥说:“农村养猪的人家多,你卖猪饲料吧。”

  从那以后,哥哥在家中卖猪饲料,也算是致力于兽医的下游产业。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父亲欣喜若狂,他一下子喝了八两白酒。他醉醺醺地对我说:“玉虎,你是我们芦湾曹家的第一位大学生,我骄傲!大学也有兽医专业,你要做一个有大学学历的兽医。”

  “爸爸,我选的是计算机技术专业,这辈子与兽医无缘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随着时代的变迁,农村人进城打工成为了一股大潮流。芦湾年青力壮的人纷纷到了城市,或在建筑工地干苦工,或在厂里流水线上辗转忙碌,或在街头卖水果、卖蔬菜、卖小吃。村子里几乎只剩下老人与孩子了。

  村子里饲养家畜与家禽的农户渐渐稀少。兽医的业务寥落,几乎要失业了。父亲的兽医店开着半扇门,他更多时候是坐在椅子上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翻看着皱巴巴的医书来打发时光。

  有一天哥哥在家高谈阔论,他说要“复兴祖业”“兽医转型”,父亲在旁边听得兴致勃勃。

  “爸爸,现在是太平盛世,人与动物和谐共处。在城里,宠物万分金贵,它们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像“兰兰”“花花”“豆豆”等等。有些主人对宠物比对自己亲生父母和亲生子女还要亲热,天天给它们买鸡肝、鸡杂吃,还给它们买衣服和鞋子穿。这正是我们复兴祖业的黄金时代,我们兽医世家也要转型了——经过深思熟虑,我打算在县城开一家宠物医院。”哥哥踌躇满志地说。

  “宠物医院?”父亲一脸茫然。

  “爸爸,你已经老了,思想落后了。宠物医院就是为宠物看病的兽医店。”

  母亲听后,放下手中的菜刀,笑着说:“玉龙这孩子真够聪明的,这个想法很好,我支持!”

  “妈,你怎么支持?”

  “银行的存折给你,你看着办吧。”母亲爽快地说。

  “我也支持!”父亲笑着说。

  不久,哥哥打着“兽医世家”的旗号在县城开了一家宠物医院,至今已经惨淡经营了十多年。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城市生活,很少回到家乡,陪伴家人的日子也屈指可数。我总是想念芦湾,想念那里的人,甚至想念那里的某种植物或某种动物。

  时间像是一节列车向着无穷无尽的未来驶去。未来,我的家族还会在那片土地上演绎很多故事;未来,我们还将会在那片土地上相聚。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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