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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在歌唱(第二届琴瑟杯)

发布于:2017-07-17 08:3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冬镜


  我爸和我妈离婚了——在我还在我母亲深不可测的子宫里蜷着身子的时候,然后我父亲去了日本。

  我父亲一走就是十五年,我真有点服了他,说走就走,绝不回头,想一想,有一股迷人的悲壮涌上心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问我妈我父亲是谁,我母亲用一句很不人道的话作为概括:“畜生!”我天真无邪地仰着大脑袋问道:“畜生是什么?”我母亲楞了,嘤嘤地抱着我从早上哭到日落西斜。我茫然不知所措,鼻涕富有质感地挂在鼻尖,晃来晃去。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母亲不是躺着,而是坐着,母亲的两只手捂着脸,我也会用两只手捂住脸,我怕黑,没想到母亲也怕黑。依稀记得床上琴瑟牌棉被上的鸢尾花被月光照得异常鲜亮,仿佛在歌唱。

  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也劝着我母亲找一个人过日子,我母亲愣是不肯,父亲的兄弟石子叔叔倒是常来帮我们家忙,换灯泡修桌子椅子,样样精通,每次来都给我带糖果水果之类的,不过我母亲生像石子叔叔欠她钱似的,一句话也不搭理。传说石子叔叔和我父亲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后来石子叔叔下海经了商变成了富翁,传说我母亲和石子叔叔“有一腿”,我不知道“有一腿”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敢再问母亲了,不过,自从石子叔叔带了一位漂亮阿姨来我们家做客之后,石子叔叔倒是不来了,只要有人说起石子叔叔的事,我母亲都会用像啐了毒的子弹似的言语给骂回去。

  我没见过我父亲真人,但我见过我父亲的照片。第一次见我爸的时候是偷偷在我母亲的记账本里见的两人的结婚照,我妈穿着小碎花裙子,把头歪向我爸,笑吟吟地看着我爸,我爸一脸书呆子样,连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似乎也在喜气洋洋。我妈不是会计师,但我从没见过像我妈这么会精打细算的人,柴米油盐写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甚至将那绣着鸢尾花的琴瑟棉被改造成了我的小棉被。母亲每天都要把帐算个五六遍,可想而知,她对我父亲的爱是多么的深沉。

  我听说我父亲的兄弟石子叔叔说过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爱情故事:我母亲和我父亲上的是同一所大学,那时两人的棉被抱错了,都是绣着同样鸢尾花图案的琴瑟棉被,但我母亲的绣上了她的名字,她收被单的时候发现她绣的名字不见了,因此,我母亲知道是有人拿错了。那时的消息并不像现在有微博、微信这么发达,本来我母亲如果将就着盖那床认错了的被子也就没啥事了,可命运就是这么神奇,我相信这是他们爱情的某种昭示,我母亲认为晒被子一般是女生干的事,因此我母亲就挨个女生宿舍问了去。这事经过一个星期传到了我父亲耳边,我父亲也是心大,竟盖了我母亲的棉被一个星期,如果没听说这消息,他估计都没发现他收错了被子,他们蓬勃的心灵得到了昭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白云飘飘,微风吹拂,鸢尾花开得繁茂而浓烈。我父亲像做贼一样悄悄约了我母亲。

  当我母亲娇呼呼的问我父亲被单的事情的时候,我父亲竟只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忘了问答。我母亲上身是月白色裙衣,下身是海蓝色的带黑色小圆点的裙裤,披肩长发,看上去款款的,弹弹的,鸢尾花一样,既活泼又性感。后来我母亲和我父亲的棉被换回来了。

  毕业工作一年后,他们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结了婚。可是这里的众人不包括我的外公外婆,我母亲是生长在城里的书香门第,我爷爷奶奶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当我体面的里里外外透着书香味的外公外婆遇见我那里里外外透着泥巴味的爷爷奶奶时,便气得吹鼻子瞪眼,差点没晕过去,多么严重的农民歧视!我外公指着我父亲对我母亲撂下了狠话:“选这个穷小子,你就永远别进我们家的门!”可是那时候,我母亲也是“活精神”的,棉被事件在我母亲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况且乡村,是多么接近大自然的可爱的地方,她蓬勃的心灵早已经编制了和我父亲更美好的梦,在心里已经过完了他们的一生。于是父亲和我母亲两张棉被放在了同一张床,两间单间宿舍变成了一间两人宿舍。

  可是结婚不到两年,棉被还没捂热,我父亲就和我母亲离了婚,远走异国他乡。他当初离开的时候不是如果癌症晚期,怎么都于理不通。

  好好地说什么癌症,说到癌症,我悲伤的情绪如同轻柔的潮水,一寸一寸地淹上来淹没到脖子那里,我几乎难以呼吸——我母亲就是肝癌晚期,才三十六岁的人却像一碗冷掉的汤,一朵风干的花。现在啊,她每天叫我推着她到路口,望啊望,仿佛被催眠,仿佛冬眠在一个温度和湿度都很适宜的巢穴里,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可是啊,我知道她永远也看不到我父亲从路口的尽头走到这头了。

  我父亲杀了人,在警方追捕他的过程当中,他在灾祸中受伤严重,皮肉骨头器官都无法再用,于是医生把他的心脏挪到了一个心脏死亡的人身体中,而那个心脏死亡的人——是我。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是我开车撞的我父亲。

  我应该是个一出生就惹人嫌的孩子,我家从来没有我的照片,据我外婆说小时候我妈妈任我哇哇大哭她也丝毫不理,任我的尿布湿了再干,干了再湿,我外婆来换我的尿布的时候,她的手一捏,尿布就破了,再捏,根本不用费一丝气力,我的尿布就可以随意捏扯成各种形状。可是当我外婆提议要将我送人的时候,我母亲就抱着我死活不干,从那以后,她就尽心尽力地服侍我,即使我三岁了也不会说话,她依然耐心地指导我,即使我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二十岁,她依然尽她最大的努力供给我的生活,这就是我母亲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白鬓满头的原因,都是女人是水做的,可是这水的韧性确是再锋利的刀也割不了的。

  应该没有夏天比去年的更热了。医生说我不宜剧烈运动,可是我骨子里就是有股激扬的青春的冲动,我觊觎我舅舅那辆车好久了,趁我舅舅睡午觉的空隙,我将他的车钥匙偷了出来,我只是想过过车瘾。按照舅舅平常跟我说的那样,我开车上路了,没想到我开得还挺顺。开了半小时,我就觉得我脑袋昏昏沉沉,后背开始针扎似的抽痛,我把车开到家就可以下班了。“快到公司了。”我跟自己说,可是我的抽痛痛向上蔓延到脖子,接着下巴也开始了,有点像闪电穿过身体的锐痛,我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了,嗓子发紧。这种不适让我难以正常喘气,快要背过气去。我抓不住方向盘了,我开始急刹车,可是刹车好像跟我故意唱反调似的,我找不到了,然后我的车前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声,然后很多车开始停了下来,很多人开始围了过来拍打着我的车,世界仿佛一下子把所有的声音放在我耳边轮番轰炸。但我什么也顾不了了,我只想睡觉,我的世界安静了。

  醒来的时候我外婆在我身边,趴在我的床沿睡着了,我看了看我四周,明显,满屋子的白色,除了桌面上那台仪器和我和外婆的衣服以外,明显,我又一次回到医院了,不过这次不一样的地方是我醒来没看到我母亲。按照惯例,我拿起床边外婆的编织袋,看了看里面的病例,原来这一次还有不同的地方:我竟然看到了一张捐献单,上面写着我父亲的名字,而捐献人是我,而且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捐献人与被捐献人关系:父子。

  我发现我是如此的激动,以致不能安坐和思考。我摇醒了外婆,举着那一份捐献单单刀直入:“这是怎么回事?”我外婆就把事情原本告诉我了,他是百万富翁,财产全留给了我和我母亲,警察因为我是病发加上未成年而且我父亲是杀人犯,所以我无罪释放。过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百万富翁他不干却要杀人?而且杀的是他的好兄弟石子叔叔?

  我母亲撑不住了。15年,把我母亲那两床棉被熬成了菜干,老了旧了却仍掩盖不住它的光芒,15年,也把我的母亲熬成了风烛残年。我母亲拍了拍我的手背,又拍了拍盖在她身上的绣着鸢尾花的琴瑟棉被,指了指拉链:“你爸回来了,一定要给他看。”我仿佛由听见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鸢尾花的歌唱。

  我的腿坐麻了,但我也不想放下这彻底咽气的我的母亲,我知道我这一放下,我就永远放下了,我就永远被我的父母抛弃了。但是我还有使命没有完成,我拉开了拉链掏出了信封,好像所有的乌云都消散了,好像这十五年来叫嚣在我家的斯芬克斯也消失了——谜底揭开了。

  以前,在一些电影里我看过这样的场景:那些迫切而焦虑的倾诉者,他们打电话向朋友倾诉,在教堂里秘密地向上帝倾诉,酒醉了拉住路人倾诉,在教堂里秘密地向上帝倾诉,然后以草封严,但像我母亲这样把倾诉对象设置为十五年前的棉被,我第一次见。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让他们的心智和判断力提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肯定会淡然一笑,我母亲怎么会因为自尊心而不向我父亲解释?我父亲又怎么会因为家境而产生“我母亲是在怜悯他”的感觉,甚至连他最好的兄弟和她最亲爱的妻子都不信任却固执地认为我是石子叔叔的儿子而后却因为石子叔叔不娶我母亲而感到愤怒挥刀相向?

  现在,鸢尾花开得正艳,蓝色的鸢尾花如流直泄千里,一大片一大片的蓝色星罗棋布,碎如繁星。我外婆打算把我母亲的尸体同那床绣着鸢尾花的琴瑟棉被一起火化,我想把她同棉被的灰粉同我父亲的埋在一起,让他们好好地在一起把他们分别的让人心疼的误会说个清楚明白。

  姓名:陈小青通联方式:15363395116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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