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和狗

　　老人和狗是五十年前在县城大街上相遇的。

　　当时老人不到四十岁，瘦小，单弱，还是个罗锅儿。老人是中学教师，那年县里开反右整风大会，会上领导鼓励大家给党提意见。老人家成分不好，胆儿又小，不敢提。领导说，党让你提意见，帮助党整风，改正缺点，修正错误，你不提，就是跟党不一条心……架不住领导再三劝导，老人终于忍不住了，当场提了三条意见，道出了自己的心声……领导对他的意见很重视，马上跟相关领导汇报，三天以后就给他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当然，跟他同时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还有好几十个人……而且，有几个言语恶毒的，当时就被公安局抓走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气氛紧张，人们的神经高度紧绷，晚上睡觉睡到半夜，有人做了噩梦突然惊叫一声从床上蹦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蹦起来，僵尸似的，精着身子，双脚一蹦一蹦，奔街上而去，边蹦嘴里边“呜喂！呜喂！”叫着，在街上转了一圈儿，回来往床上一倒，又睡了。第二天醒来问他们昨晚的事情，他们啥也不知道……

　　这是人们说的“夜惊”也就是“梦游”。那天晚上老人“夜惊”没有回来。原因是他迷迷糊糊在街上撒了一泡尿，撒完尿就“掉队”了。清醒以后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裤衩呆在街上，好生纳闷，以为是谁搞恶作剧把他抬到街上了。忽然想起自己被打成右派的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回去自投罗网，还是……回去自己备不住也会被公安局抓走，可是如果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正犹豫间，看见旁边有一条狗，月光下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条大花狗。不知道大花狗怎么啦，大热的天身上直哆嗦，用手一摸跟火炭一样，烧得挺厉害。老人一时忘了自己的事，赶紧回宿舍抱来自己的被褥，给大花狗裹上。大花狗吐着舌头发了些汗，身上不那么烧了。老人用手仔细摸摸大花狗，身上好像有好多伤，有的地方湿漉漉粘糊糊的，不是血就是脓。怎么办呢？老人想，要是自己随手把大花狗一扔，大花狗说不定就会死掉。可是要不把大花狗扔掉，眼下自己的处境比大花狗也好不了多少，难道还要把它带走不成？！罢！罢！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领着大花狗走了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是右派了，工作也没了饭碗也丢了，弄不好老婆也得跟人走了，再糟也糟不到哪儿去，若是救了大花狗，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和他相依为命呢！……

　　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在他被打成右派领着大花狗回家劳动改造的第二年，老婆跟人走了，儿女们也和他划清界限，只有大花狗不嫌他，和他不离不弃。从此，大花狗成了老人的好帮手：老人洗了衣裳，搭在绳儿上晾干了，被风刮掉了，大花狗就给他衔起来放到屋里；老人喂的几只母鸡下蛋了，只要听见“咯嗒、咯嗒”一叫，大花狗就去用嘴给他把鸡蛋“收”起来放进鸡蛋罐里；老人有病了，大花狗就到村卫生所“请”医生，用嘴衔住大夫的裤脚往外撤，开始大夫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以后只要大花狗一来，不用衔裤脚，就知道老人有病了，跟着大花狗就走，大花狗在前面颠儿颠儿跑，大夫随后紧跟……更有意思的是，大花狗还帮老人捉老鼠。老人穷的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唯有不缺老鼠：一到晚上，老鼠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吵得人睡不着觉，甚至睡着睡着出出溜溜抓着你的脸就过去了；就是大白天也经常出出串串满屋跑，家里有多少老鼠不知道，反正有一次老人弄了一只口袋放到墙角里，里边撒了点儿麦麸，听见老鼠一进去，老人过去抓住口袋猛一搦口儿，一下子逮住了三十多只大大小小的老鼠……大花狗干的就是这项狗捉耗子多管闲事的兼职工作：不管白天黑夜，猫儿似的静静地趴在老鼠洞口附近，伸着前腿，瞪着两眼，只要老鼠一出来，蹭地蹿上去，连抓带咬，老鼠吱吱叫几声，蹬两蹬腿，就不动了，咬死以后，大花狗既不吃它，也不扔掉，一只一只，排到地上，好让老人看到它大大的功劳。

　　不仅如此。老人回村劳改以后，每次过运动，人们都忘不了他，他成了最抢手的运动员；尤其最后那次大运动，老人天天挨批，夜夜挨斗，打扫街道，清理厕所，哪一样儿都少不了他。大花狗好像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却只能干瞪着眼，帮不上忙。每当老人或者白天游街，或者夜里挨斗，大花狗都只是远远儿看着，急得抓耳挠腮，汪汪直叫，却不敢靠近他。只有到老人回家的时候，大花狗多远就跑过来接他，到了跟前，一蹦多高，又是蹬老人的胸口，又是舔老人的鼻子，又是在老人面前来回奔跑，那个高兴劲儿，使老人心里感到阵阵暖意……。

　　不过大花狗也有发怒的时候。有时游街或者批斗完了，人们还嫌不过瘾，便继续拿老人寻开心。老人不是罗锅儿嘛，人们就在罗锅儿上作文章。他们对老人说：来，给你拗拗罗锅儿。老人以前早就领教过了，吓得赶紧往后退，却被他们一把抓住，脱了衣服，捆住手脚，往村口小树林里树杈上一架，脸朝上背朝下，点起火，冒着烟，烤乳猪似的用火烤，用烟熏，烤得老人背上针扎似的疼，嘴里杀猪般的叫，才把老人从树杈上取下来，脸朝上往板凳上一撂，开始拗锅子：几个人有的摁头，有的摁肩，有的摁腿，一起往下拗，拗得老人浑身“嘎嘣嘎嘣”响，最后锅子没拗直，倒把老人折磨得几乎灵魂出窍……这天中午，几个人又在村口小树林里捆住老人拗锅子，眼看老人就要没命了，守在小树林附近的大花狗再也忍不住了，汪汪叫着，冲了过去，连蹿带跳，一阵乱咬，嘁哩喀嚓，把十几个人全放倒啦，这才救了老人一条命。

　　这下大花狗可惹了大祸，一天到晚，几十号人天天追杀它。弄得大花狗不敢在家呆，不是躲到庄稼地里，就是跑得远远儿的，大概是想念老人吧，直到深夜才敢悄悄回来和老人亲热一会儿，吃点儿东西赶紧就走。一天，老人去地里看它，喂罢东西以后，老人对大花狗说：别在这儿躲着了，还是快点儿逃走吧，不然他们会杀了你的，走吧，走吧，你快走吧，本来我们就是……大花狗好像不愿意听老人说的话，低声汪汪叫着，直朝老人咬。老人忙说：好好好，我不赶你走，我不赶你走，你好好儿呆着，别吭也别动，以后我每天来给你送吃的，大花狗这才不咬了。老人走后，大花狗果然呆在地里不吭也不动；即便偶尔到别处转转，到老人来送饭的当儿，准在那儿等侯。转眼十几天过去了，一天老人又来给大花狗送饭，刚把饭拿出来摆好，就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只见后面跟着一帮人，有的举着枪，有的拿着棍子，有的掂着绳子，老人一看事儿不好，赶紧催大花狗快跑。可不知道为什么，大花狗却没有跑，而是安安静静地把老人送的饭吃完，让人用绳子拴住脖子，拖着走了。一会儿拖到村口小树林里，往树上一吊，大花狗憋得眼珠子都红了，连抓带挠带叫唤，爪子都挠破了，挠得满树都是血……一会儿有人端来一瓢水，往大花狗嘴里一灌，大花狗嗓子眼儿里“啊啊啦啦”叫一阵，腿一蹬，头一歪，舌头一吐，身体软塌塌地吊在树上，一动也不动了，老人一下子昏了过去。

　　十几年以后，老人终于平反了，恢复了工作。虽然已经五十来岁，身子骨还算硬朗，就又在工作岗位上干了好几年才退休。期间老婆又回到身边，儿女也跟他和好如初，可是老人并不情愿也不开心……

　　他忘不了他的大花狗，于是他找到省城美院的老同学，一位丹青高手，给大花狗画了一张相，表好挂在他的卧室里，日日看，夜夜想……如今老人已经过世了，如果那张画儿还在，肯定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