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花开十年圣鹰杯）

　　我见过真正的风。在通河县下，一个甚至没有完整称呼的屯。

　　风在嘶吼，在暴跳，在横行。活脱一个狂躁症患者。它日复一日在屯里暴走。一段枯树枝，一堆干草垛，一颗驴粪蛋；日头下，老人烟杆里“嗖嗖”往外蹿的烟雾；墙根边，女人们唠嗑打嘴里麻溜滑走的热气；暖炕上，娃娃胡乱打闹落一地的嬉笑……统统被它玩弄于股掌。

　　它在这里横行的年岁过久。当屯还是一个蛮荒雏形的时候，它便在呼啸间洞悉了一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我此刻藏身的这间屋子墙壁上有几条裂缝，它都了然于心。

　　屋子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哪斗得过狡黠如风。眼睁睁盯着它在自己的地盘欺行霸市，连同置身其间的我也跟着一块儿遭殃。

　　我裹紧羽绒大衣，身子又往前蹭了几步，几乎整个儿挨上了跟前的火炉。

　　这是我在南方家中不曾见过的物件。模样也不及我想象中的精致可人。三个大小不一的炉圈像俄罗斯套娃般由外向里呆板排列着。烟道像脑袋上变异长出的犄角，突兀地盘旋着直伸向屋外。但此刻，这个模样并不讨喜的家伙却是这间屋子全部温暖的所在，全部希望的来源。整个屯，一次次依偎着它由寒冬熬向暖春，一如这晚的我指望它陪我挨过这个迷失路途的夜里。

　　风从缝隙不断往屋里灌。

　　与炉子相依为命的蜂窝煤显然受了不小惊吓，忽闪忽灭的火星就如我忽冷忽热的体温，被风搅得惴惴不安。

　　屋子的女主人，盘腿坐在我对面，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妇人，一面与我嘘寒问暖，一面将几个馍摆在炉子的小圆盖上烤着。

　　嗞嗞膨胀声间，老妇人得知我是打南方来的求学娃，我也知悉她是屯里为数不多的固执的留守者。对了，她有一个孙女，和我一般年纪，到了起北风的日子，也像这般贴着火炉，把自己缩成一个刺猬球。

　　平翘不分的南方口音和字正腔圆的东北调，在炉子的温热间你来我往。这萍水相逢的一老一少，此刻却如同相识相知的故交，围着炉子拉起了家常。

　　馍在炉盖上叫得愈发欢腾了。那是在冲我们叫嚣：“嘿，吃我吧，快吃了我吧。”

　　老妇人取下一个递到我手里，我即刻被这烫到热血沸腾的温度乱了手脚。馍在左右手间交互翻腾一阵后，被送进嘴里。

　　老妇人问我吃不吃得惯，我嘴上挪不出空，只能不住点头。

　　一个在东北北风发狠的夜里迷了路的人，能嗅到那炉边的温热就已是莫大的眷顾，何况此时家人般吃馍唠嗑的待遇。

　　风并不放弃，拼命撞击墙壁。

　　炉里的火光渐渐体力不支。

　　老妇人披上外套，起身夹起一个新的蜂窝煤。用新的蜂窝煤换邻家烧红的蜂窝煤，是屯里上了年纪生火不易的老人的习惯。

　　我想陪她一块儿去，她却摆摆手，要求我留在屋里暖身子。门结结实实得闭上了。

　　炉子里，蜂窝煤的生命确乎将要走到尽头。可透过炉壁，我分明看到一张被映衬得通红的面庞……

　　结束东北的求学生涯后，我回到生长的地方。

　　再没碰上那样不可一世的风，自然也遇不上可与之抗衡的火炉。这里的风依旧冷，却不狂妄。乡下人用一个火盆便可将它的威力削至一二分。

　　周末回去和家中长辈在屋前空地晒太阳，母亲取来一个火盆放在我脚下供我取暖。这是最朴素的取暖装备。只需一个铁盆，一堆柴火便是。

　　两脚将其勾住，形成一个环抱的姿态，似乎在宣示对这个火盆的主权。抬眼去看身旁的长辈们，也都乐于享受这种主权的宣示。

　　我忽然怀念起那夜的火炉来。

　　它和它的女主人一道，以彻底敞开的姿势，拥抱了一个在风里几近僵硬的迷路人。我不止一次设想，倘若那夜老妇人没有为我打开门，倘若那回没有火炉为我暖身，倘若一整晚我只能蜷缩在发狂的风中……我是否会同后来读到的新闻中的路人和流浪汉一样，在某个冬夜的瑟瑟发抖中睡去，却再没从白日的风晴日暖中醒来……

　　火盆暖则暖矣。可惜它过于吝啬，局促的怀抱使得它往往仅能温暖它的占有者。

　　回县城的前一晚，一个穿着破败的孩子在这晚突起的风中叩响了我家的大门。

　　他显然是以乞讨为生的。可在这个夜里，他不乞钱财，只求一间屋子的温暖。

　　长辈们蹙眉疑惑，没人情愿松口答应。我于是大着胆子擅自应下。将自己的火盆挪到他跟前。他不敢坐，只是拘束地蹲着，一双冻疮溃烂的手迫切伸向火盆。

　　母亲示意我将盆里烤得劈啪作响的番薯递给他，他迟疑几秒后，接过便塞进嘴里。动作连贯紧凑，一气呵成。

　　这里没有火炉，好在还有火盆。这里没有馍，就拿番薯充当吧。

　　泛红的火光映着他泛红的脸庞。和那夜我同样泛红的面孔交错在一起，在此刻我的眼前重叠交织。

　　柴火的噼啪声间，我似乎看到了老妇人，和她屋里烧得通红的火炉。

　　我从未见过烧得这样通红的炉子。它似乎有散不完的热量，扩散着扩散着，直扩散到我生命里的每一个冬夜。

　　姓名：董净宜

　　电话：1825886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