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城烟雨，渡一世情缘——读《边城》感怀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就是沈从文先生带给我们的——他的边城，一座有故事的城。

　　读罢此文，这座城笼罩在“爱”和“美”的光环下，翠翠便是这座成的化身。城里的故事，绵延情长。

　　（一）

　　“和羞走。依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秀丽的自然风光教化着茶峒白塔下两个相依为命的摆渡人。外公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翠翠情窦初开，善良而清纯。他们依着绿水，伴着黄狗，守着渡船，向来往船客展示着边城乡民的古道热肠。“翠翠在风日里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野兽。”她是那么有灵气，活泼好玩，抢着和祖父渡船，一溜烟就扎入水中，与自然融为一体。“且独自低低的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新娘。”“祖父拉船，翠翠却傍花轿站定，去欣赏没一个人的脸色与花轿上的流苏。”她也有着新娘梦，甜甜的，羞涩在心里发芽。易安词中，透露着她早年的灵动活泼和她爱情萌动的娇羞矜持。与易安相仿，翠翠在小镇看龙舟初遇傩送，爱情的种子就萌芽了。翠翠与外公失散，幸得美少年傩送相助，从此翠翠平添了一件不能明言也无法明言的心事。初次见面后，她“心里又吃惊又害羞”，“但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她沉默了一晚？我觉得，应该就是“以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而愿“两心永相依”的美好爱情的萌芽，但她却没有明说，每当别人提到傩送时，她总是笑着，“抿起嘴唇笑着”，”嗤的笑了”“微笑着”，看到傩送时，她却害羞地往回跑，躲到竹林里，采了一大把代表相思爱情的“虎耳草”，“翠翠两颊绯红地跑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翠翠这个美丽的女子如此心醉？他——“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眉眼间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傩送美丽得很”这是书中对他的评价，他们是如此般配！

　　傩送二老也是爱她的，当知道自己的亲哥哥也喜欢翠翠时，他仍然能够直截了当地去向哥哥表明自己的心迹。更重要的是，他显然比大老更了解翠翠的心意，因为他选择的是走马路，就是为翠翠唱三年零六个月的情歌。二老是成功的，他的歌声让翠翠在睡梦中都能感觉到甜蜜。于是，一份同样的感情是明明白白地存在于两人的心底了。并且，一旦存在，就不可动摇了。书中这样描述了翠翠听到二老的歌声后的感受：“……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得真有趣！”

　　这样的寥寥数语，就把一个沉浸在对爱情的美好幻想中的女孩的形象勾勒出来了。我们的眼前也许没有这个女孩的相貌特征，但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她一定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眸子，一定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在《边城》里，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爱，或者不爱，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翠翠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吧，刚刚开始憧憬“爱情”这种神秘的情感。她所想要的，不是富贵的家业，不是显赫的地位，她所期盼的，不过是自己喜欢的人能为自己唱三年零六个月的情歌，而自己就能在歌声的伴随下，在美丽的梦境里遨游。而傩送原本可以选择做一个碾坊主人，可是他却说“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这样的情感单纯，朴素，美好，不像现在的爱情，需要物质基础，需要豪华钻石婚礼。

　　（二）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我们都希望，故事中的女主角和男主角能够在结局中获得大团圆，走上幸福的婚姻殿堂，就好像《西厢记》中说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毕竟，他们的爱情是那么美好。可是，在隐隐约约中，我却在翠翠祖父身上读到一丝丝哀伤。祖父一开始“似乎不许别人来关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这件事便闭口不提。”这是为什么呢？或许这与翠翠的父母应该有一定的关系吧？当初，翠翠的母亲爱上了一个军人，并且秘密地发生了暧昧的关系。因为世俗的不容，军人于是服了毒，意在死后与心爱的女子相聚。女的因为腹中的小孩，多在人世停留了一些时日，待到小孩生下，她也义无返顾地随爱人去了。要用生命来捍卫的感情应当是惊天动地的了吧，但书中仍然用笔不多，仍然是淡淡的几句，仿佛是不经意地讲述。但在平静的文字下，我却能体会出情感的波涛汹涌。翠翠从小和祖父相依为命，守着这座城，翠翠应该是祖父的心头肉，他怕翠翠同她的母亲一样，爱上不该爱的人，最后受伤害的还是自己心爱的孙女。可是，祖父老了，再过两三年可能就走了。他要为她找好归宿。他相中了大老和二老——大老与二老都是茶峒地方的优秀青年，情深似海，却爱上了翠翠。可是他们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反目成仇，兄弟彼此鼓励，彼此谦让。天保先走了车路，便说什么也要让傩送走马路。两人相约为翠翠唱歌的夜晚更是让我们看到兄弟之情和爱情的美好。可是，二老的歌声美妙有如山间的竹雀，自他开口的一刻，大老已经预知属于自己的命运。为了成全弟弟，大老决然出走，到最后却因为意外只留下一个死亡的消息。无情的洞庭湖吞噬了天保，傩送的心在岸上滴血。他爱着翠翠，但却觉得哥哥的死与翠翠祖父有关，如果他不让大老去唱歌，大老也许就不会退出，不会因为意外死亡。他心头有股气，仍记得哥哥的死，且因为得不到翠翠的理会，又被家中逼

　　着接受那座碾坊，赌气坐船下桃园离开了。

　　我们以为会有一个完美结局，可是他们的爱情发展却因为天保大老的死紧急刹车。更为难过的是，祖父因为担忧翠翠的未来郁郁寡欢，在一个雷雨夜中，祖父溘然长逝，留下翠翠一个孤独的身影。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一个为她婚事做主张的长者，他的离去无疑让翠翠“眼中流泪，心内生灰”。祖父离去，天保淹溺，二老出走，使得翠翠的爱情，摇摇晃晃，就像那只陪伴祖父风里来雨里去的渡船，在暴风雨中的侵袭中一去不复返，杳无踪影。

　　（三）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他究竟有没有回来呢？《边城》里没有说，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结局给我们去猜想、去补充，像一首悠长的山歌，旋律朴素，但嘹亮的音调却足以在听者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散去。

　　祖父的死使翠翠成为完全的孤独，这样彻底，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碧溪的渡船上只剩了一个清寂的身影，她依然在执著地守望……

　　反复读了《边城》，每次读到的，是一次次绕到心头的苍凉的悲伤。“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或许，一个不完美的结局，反而会让我们去思考更多。遍览全书，可曾有一处明明白白地写出“爱情”两字呢？可是，我却体会出一个情笃初开的女孩对爱情的向往与执着。她的“爱”和“美”是干净单纯的，也无疑是悲哀沧桑的。这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可是却让我不禁心头哀颤，她也有她的故事。当热，城里古朴厚道的老船工、豁达大度的天保，豪爽慷慨的顺顺，热诚质朴的杨马兵……这里的人们无不轻利重义、守信自约；酒家屠户，来往渡客，人人均有君子之风；“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理和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他们用他们的故事，凝聚了这座“边城”。城里的故事，的确绵延情长。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他会回来吗？

　　我看到一个孤寂的背影，在渡头徘徊。

　　她守着一城烟雨，渡着一世情缘，无尽的等待，无尽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