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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黎明根先生

发布于:2016-03-10 07:12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黎宇清

  因为喜爱语文和写字,所以,当知道升上了三年级,就可以用圆珠笔的时候,竟觉得很兴奋。那个暑假的尾末,大约因此是怀着对新学期的盼望的,虽然就要上课去,而不能捕蝉子捉螃蟹或到河里游水,但马上就可以告别铅笔而用上圆珠笔了。

  这是我当时的真实的想法。小学始于铅笔时代,而铅笔时代则从幼稚园就开始,既没有了新鲜感,而且一旦断了还要削,挺麻烦的。更重要的,用铅笔大约是弱小而蒙昧的标志,那时的自己自然想不到这么高深,但潜意识里,我相信,小孩子是不会甘于有些事大一些的姐姐哥哥可以,而自己却无端不可以做的,在他们心中,大一些不过只是大一些而已,此外又有什么不同呢?因此,我在那时一直希望能用上圆珠笔,虽然偶尔也垂涎于父亲用的自来水笔,但却也知道,这理想是过于高远了。能结束“屈辱”的铅笔时代,便很可以满足。

  这一天就要来临了。消息的传开,得力于同村并且同校而仅高一两级的“前辈”们,关于学校里各位老师的“人品”及“掌故”,因为亲历过的缘故,他们是很谙熟了。因此,同时流传出的关于我将升入的三年级的消息,除了圆珠笔时代外,还有譬如语文老师即班主任的严厉,他的作业多,他的因肥胖而有的大肚子等等一类,总之全是坏消息。唯一可资慰安的是,其他年级的老师,也并不更好,这是我所相信的,因为我在过去的一、二年级,就分别体验过抄卷子,背书到黑夜,打手心之属的恐怖经历。既躲不开,又何庸想——于是开学了。

  进来并且坐下而屁股遂覆满整个凳子的,果然是一位胖胖的老师,名讳早已很熟,黎明根,村里人通常叫他“明根de”,这是一种不很可敬但村人相互间很通行的称呼法。我们私底下也这样叫,但路上倘不幸“邂逅”,却常常因为他的表情和目色,战战兢兢到连作为敬称的“老师”都喊弗出。

  果然很快下达了停用铅笔的“禁令”,而告知必须使用圆珠笔——我是早在此前就备好,现在已放在课桌的正中间炫耀了。此外还有课上要作笔记,课外除去作业,还可以买作文书来看一类的建议,总之都是让我大感不同、确认自己已是高年级学生的系列举措。如没记错的话,我还受他之命出任班长,可以监察“万众”,这大约是我“仕途”的开端。尔外还有一项兼职,是当他的语文课的“科代表”。不知道当时怎么想,高兴是自然的,但我现今忆起,觉得这简直可以算是“知遇之恩”!

  上课也很不同。开始读长文章了,分段,总结“中心思想”一类的,课文本身也很开眼界,第一次知道兴安岭、西沙群岛一类令人“梦魅”的地名;时常听得到今古的典故,如杨时立雪,是他讲的;“四大文明古国”,我世界史知识的发蒙,也得自他。而且用本子听写下他的讲授,由此养成的随堂作笔记的习惯,也始于此。

  此外还有作文课,是当堂出题,什么“清明扫墓记”,“我的婆婆(奶奶)”,“可爱的校园”,总之记事、写人、描景,教你去观察生活。他静静地坐在讲台上,我们静静地在下面写。记得我那时经常打破安静,举手问他一些颇奇怪的字的写法,比如“潲桶”的“潲”字,“甑盖”的“甑”字,“动输”(我们那儿厕所的俚音)一类的村俚,引得我的同窗门发笑,但他往往只瞅我一眼,而后捏起粉笔,扭过胖的身躯,一面说,“这应当这样写”,一面在黑板上留下一个我至今忘不掉的字。至于他在作文课上欣然念我的作文所带给我的满足感,更使我患了严重的“文字瘾”,喜好写东西,更乐于所写为人喜爱,此病至今未愈。

  我从没有见他笑过,自然也回想不起他笑起来的样子,估计自然是不大好看的,但现今只能想起来他的冷峻的脸,浮在目前,总觉得不圆满。他的确很严厉,以至于如前所说,我们都把道路中遇上他引为“不幸”;他在村里开了一个小便利店,但三年级后我便再没去过,也是因为害怕“不幸”的缘故。而他的严厉似乎对我显得尤其特别。比如说吧,我会因为得了第一名而被罚站,会因为作文被他念了而被申斥,很出那时的我之逆料。曾有一回,他罚我站起来,并对我讲了八个字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当时我并不很懂,现今回想起自己调皮傲娇的小儿行状,自然清楚了,他是有意想要矫治我轻浮骄满的毛病。这八个字我一直记得,以至于现在偶尔想起,竟时或感到深深的自卑,感到作为沧海一粟的人的无知与无力。

  老师有腿疾,走起来一歪一斜的,听说是一种叫“座股神经”上的病,这是从大人的闲聊中听来的。然而小孩子不懂,比如我,就只听懂了“神经病”三字,至于什么“座股”“错古”的,既不知晓,也毫无去弄懂的兴趣。于是从大人口中的“座股神经病”,一传而为“错古神经病”,再传而为“什么什么古神经病”,最后终于传为了“神经病”。追究起来,谁说的呢?自然是我。

  “好好地读书,别有的没的这个神经病那个神经病”,有一回他忽然严厉地斥我道。

  “……”。那时虽还小,但还算聪明,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流言,于是窘极无话。“童言无忌”,黄口始龀的无心之失,自然算不得道德上的过犯,但现在想来,击中别人痛处的语汇,总是利如矢刃,虽或无意如此,而伤害是客观的,我应当忏悔。

  但在我还没有能力思考这种层次的问题的时候,我已经完结了受教于他的短暂的三年级的学业,并因为迁居城中的缘故,到别校去读四年级以及以后的中学、大学了。

  我从此再没见过他。但在他的讲坛之下所受的短短一年的教益,后来却一直受用。比如,按他的方法作的笔记,四年级的时候曾被拿去作为示范周游各班;比如,后来还是经常被当作范文念的自己写的文章;比如,自称投身狗屁哲学这么多年但身上依然保持的文艺范……倘使没有那个三年级,全部这些多少都会有变化。

  回去故乡,虽然并不经常,但因为所在不远,这十数年间也回去过几趟,然而从没有过要去看看他的念头。偶尔,他还会出现在人们的口中,比如父亲有时候就说,“要说写大字,还是明根de写得好,我的不大行……”;或者,有时故乡来人的时候,会听到被当作趣谈的他如何医他的腿疾的事。我虽然有时于众口嘈嘈中有意地听一听与他相关的事,但也只是听一听而已,余外并没有什么。

  今次于寒假中,又听到黎老师的讯了,但却是说,他因膀胱癌不治去世了。听到后的父亲忍不住喃喃道:“明根de这人要得,晓得的话,应该去送一送”。而我,瞬间感知到自己心绪的变化,虽微小,但复杂而且绵长,每一想起,如味黄莲,至今犹之。“浮生如梦”,一到熟知的人死掉,则自己虽然年轻,还是会一时间感到这句颇有悲观意味的话的确切。回忆起自己小学时代的所有老师,他们自然都值得我尊敬,但黎老师,我以为是唯一不独是教师,而且有“先生”风范的先生。他或许并未抱持“百年树人”的理念来教书育人,但作为一位乡村教员,身上却有先时的夫子们的“师道尊严”,这是境界使然,而境界的等第,是区分人的唯一真实的依据。

  于是,得了黎先生的死讯后的几日,一直很想写一点东西,不论短长,来哀悼他,也释放自己。但一月过去,犹写不出。想来过于微妙的感绪,或正是笔与文字之力,所万不能逮的。上面的这些忆念,今时写下,聊寄哀思,清明将至,先生的新坟,怕还未及长草罢。

  先生卒于乙未岁终,年六十九。

  丙申早春于杭州,黎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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