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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柴的季节

发布于:2015-08-19 10:2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孔若微

  我父亲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一个只有智商没情商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只人世间中间这一层,他总是模糊不清。

  我爹爹还在世时,家境很富裕,用着佣人好几个。双河镇上中街最热闹处,有六间大店面都是我们家的。父亲很早被送到私塾读书,琴棋书画,样样都学,说文解字,古文典故是张口就来,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但是在十二岁时,爹爹就去世了。我奶奶是个整天念佛之人,新娶的姨太太爱赌,赌输了时,就听凭娘家的侄子们将几间门面给哄骗卖了出去。不到三五年,家道就败落了,到我奶奶需借粮度日时,父亲才十六岁,下面一弟弟和妹妹。不得不给别的商铺人当小伙记,早出晚归,养活一家四口。

  我母亲认识我父亲时,父亲正在粮店工作,父亲个子很高,皮肤白净,高高的鼻梁,鼻子中间拱起,长长的脸部很饱满。父亲是吃商品粮的,算盘拔得啪啪响,这在当时是非常好的条件了,外婆估计也是看中了这些,也就不管父亲年龄比母亲大十岁,而且脾气暴躁,家里穷得连一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

  父亲在粮站工作,母亲后来在镇上公共食堂做事,其时,大姐,二姐,三姐已相继出生。不想中央下了一个政策,单位富余人员要下放到农村。

  结果,父亲的单位就父亲一个人,被下放了。看着父亲铺盖都卷好,母亲纵不情愿也没办法,只得跟随其来到乡下。

  幸好母亲选择了靠近外婆的桃冲生产队,大舅还参加过红卫兵,在当地有一定的影响。母亲很能干,人缘也不错。一下放,便由选举而当上了妇女队长,母亲说这是因为她有一个本家姓的人在大队当书记。父亲被单位欺侮,一气来到乡下,却受尽了苦头,他的那纤手只适合劈里啪啦的打算盘,哪里能使锄头如算盘般使用灵活。

  在下放的第一年,生产队长让他当生产队的会计,因他能写会算,因父亲事事较真,不知道变通,村民们对父亲颇不满意。甚至有一次,妈妈对父亲说,“小孩子读书,没纸,你拿点会记用的纸给孩子写字用。”父亲却生了气,骂道:“生产队的东西怎么往家拿,那不是犯法的啊!”

  妈妈没法,也没钱给姐姐们买本子,所以姐姐的书包里,只有光光的语文,数学书,没纸没笔。

  当然了,别的社员想沾一点生产队的光,也是不可能的。

  会计只当了一年,便被下放当保管,保管最多的事,就是过称,记帐。社员挑了多少稻子到仓库,需过下称,记功分。或生产队分稻子,每家多少斤。父亲不管是谁,稻子分出去或称进来,那称杆总是平平直,一丝不偏,有计较人的眼睛都对他瞪得要突出来,父亲的称杆子却是不认人的,管你是社员还是队长,是称进还是称出。

  母亲私下里教他:“人家稻子称进来,你那称杆子稍低些,稻子称出去,称杆子就稍高些,高低之间,也相差不了多少,但是人家看着心里就舒服,而且反正是集体的东西,你那么板本做事,哪个讲你好?”

  父亲终是没学会,他也没打算学。第三年就和农村的男劳动力干同样的活了。那时农村是集体制,男劳力拿同样的工分,也就是你只要出了工,是个男劳动力,就拿同样多的钱。

  父亲做事手脚很慢,凡事讲究美观。又不善长做农活,所以速度跟不上别人。有一次,队长安排几个男劳动力砍田硬,所谓田硬,一般来讲,农村稻田之间都有一条长长的土堤,是为了走路,也是将稻田隔成一块块的,叫田埂。砍田硬,就是将田硬上的一些杂草砍去,晒干当肥料。我们那个乡村的土地有些是在山坡上,所以有的田埂很高,长满了杂草。人站在田埂下面的田地里,将田埂侧面的草砍去,不影响下面稻田的庄稼。那一天,别的男劳动力都砍了三四条田埂,父亲才砍一条田硬。不过,他砍的田硬,确实漂亮,杂草修剪得整整齐齐。砍过三四条田硬的,总有点参差不齐的感觉。但这是修田埂,不是绣花。有个男劳动力在保管记工分里时,当面讥笑他:“绣花到城里绣。”

  母亲知道后,找了个机会,当那个劳动力在旁边里,拐着弯骂道:“这人的手指还有长有短,做事总有快有慢的,我只要不懒惰,伦不得别人讲。”

  但是这事的后果,便是三姐头上吃了几个暴栗子,父亲一肚子气,回家后就发在三姐身上了。

  最苦的是母亲和姐姐们了。母亲又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家里的卫生总是干干净净的。有些不服气的妇女在母亲背后说:“干净又不能当饭吃。”我估计她们是很嫉妒母亲的。

  母亲是个争胜好强之人,家里没有十足的男劳动力,一些男劳动力干的事,她也不得不干。生产队分稻子时,总是在中午,不担误下午的劳动。我只记得,父亲和我们在桌边吃饭,母亲挑着一担稻子从门前的坡上吃力的的挺上来,再跨过石头门槛,把稻子挑进家里去。

  那里,各家吃的水是从队里唯一的水井里取出来,我们是村里住得最上的人家,而井是在村庄低处的一水塘边,井很深,要用小一点的铁桶先从井里一桶桶提上来。偏偏我们家唯一的小铁桶底边的铁圈却没了,因此放在井里很不容易沉下去,姐姐用尽力气去摁那长长的强索,让桶沉下去,有时不得已半个人爬在井沿上,手伸得长长的,双膝跪在地方,靯底朝天,我常常想像,要是有人把姐姐朝天的靯底拎起来,姐姐就要扑通一声掉井里,直接拎一桶水上来。好不容易打了一桶水上来,放到大桶里,然后装满两大桶,担着回去。回去的路上,经过两个石级台阶,一段长长的斜坡,我们家门前场地前是一个很陡的石阶,姐姐说担水走在上面,总是掌握不了重心,桶晃得厉害。

  吃水挑稻谷倒不是最难的,母亲最怕的是秋末初冬的砍柴。每到九月份,砍柴的季节就开始了。砍柴不知是不是技术活,母亲事事能干,但就这砍柴一活儿,母亲做不好。母亲有次对外婆抱怨道:“我和别的妇女社员一道去,同一山头,我看她们扁担一放下,眼睛四周一转,就划定了一个圈子,弯下腰,鎌刀伸得长长的,三下两下,周围的柴就砍得干干净净,两捆柴一会就打好了,我在同样的地方,东砍砍,西砍砍,半天也不够一捆柴,等她们都挑着柴走时,我半捆还没坎好。”

  生产队的山头有离村子近的,也有远的,远的有十几里路。队里砍柴总是先砍近些的山头,然后去远一点的山头。

  父亲很少去砍柴,偶尔也去,但是去也是一天一担柴的速度,那是柴也没砍到,还担误了一天的工分。舅舅们在砍柴季也会帮忙,但只能一两天的时间。剩下的柴得由母亲去砍。姐姐们每个星期六下午,整个星期天都去山上去耙落叶,通常是松树的落叶。

  耙柴的耙子有点像猪八戒的钉耙,但是竹子做的。把事先准备好的细扁的长竹片弯成钩子形状,七八根竹瓜子用铁丝固定好,编成扇形,后部绞合在一起,安装在一根竹竿上。竹篮子也是扁平的细竹片编成的篓空状,有姐姐一半高,顶部没有盖,前后侧面有两个猪耳朵样的环,方便把竹竿子从里面穿过去,再将篮子背在背上,耙子的竹竿放肩上。

  通常,耳状的环上有一根长绳子。当篮子装满落叶时,将篮子平放地上,将绳子打开拉长长的,再在绳子上平铺一些树枝,然后在树枝上铺上余下的落叶,再将绳子的一端穿过篮子的另一个耳子,系紧。这样,一个小柴垛就形成了,俗称为柴磨子。大姐的柴磨子通常是最高的。有次母亲将大姐背回的篮子称了下,有七十六斤,山上的山路到家里,有十里路,那时大姐在初三读书,十六岁。

  耙柴是从九月份一直到大雪纷飞前,到我渐渐长大时,姐姐们去山上耙柴时,通常会带上我,她们三人背着竹篮子,我也手提着一个差不多和我高的有把手的竹篮子,篮子里有把小斧头。我的任务是敲桩头。到山上时,姐姐们会散开,挑松树密集的地方,去收集落下的金黄的松针。秋天季节,山上的树木开始落叶,松树最多,有时松树下面的地上会铺上一层黄灿灿的松针,还有一些松果。松针和松果都是做饭的好燃料,只是松果有些呛人的烟,不耐烧。

  姐姐们用耙子把这些松针收拢一起,有时她们会用劲力气摇晃松树,或用一只脚去跺树身,这时,松针会一阵阵顠落,也落在姐姐的发辫上,衣服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很小时,主要拾些松果放篮里,用斧子的后部的铁锤敲些枯死的小树桩。稍稍渐大时,就有了些经验,会敲些灌木丛的树桩,也不去捡些松果了。

  松果不耐烧,落下的松果是逢松的,上面一瓣瓣的果瓣,很快就燃成了灰烬。

  灌木丛的树桩很结实,很耐烧,晒干之后,放火桶里冬天烤火用最理想。灶鹃花的桩是一簇簇的,一根独桩上长出很多侧桩,那些侧桩,用斧头朝它们伸出来的逆方向用力一敲,就断了。还有毛栗树桩,毛栗树桩独根的多,深深的长在沙土里,也有长在一起而侧分出分枝的,那独树桩我从不费劲,半天也弄不断的。那侧分出来就成了我的篮中物,连同上面的树枝。毛栗树桩只要晒干后,烧起来就没有呛人的烟,放灶里烧尽后,会变成碳,常常在冬天放到火桶里作引火。

  遇到毛栗树枝还有额外的收获,俗话说:七月毛栗,八月张。九月毛栗笑哈哈。到了九月份,毛栗全都裂开了。毛栗树枝被大人砍掉时,毛栗就会落到地上。有深红色的,也有鲜红色的也近黑色的。手不用被刺着,就可以吃到毛栗。通常,我会一边捡起放口袋一边就停地吃着。直到装满两只口袋,但山路一路颠簸回家时,只剩下口袋底的一点点了,翻开兜底拿给小妹妹吃。

  山里红的树桩也是一簇簇的,但是我所见的山里红总是生长在石缝间,要不就长在非常倾斜的坡上,很平坦的山间总是不见的。我小时候见的山里红总是小小的,红的很少,青黄的表皮,似玻璃弹子那么大,味道很好吃,遇到山里红树桩里,我总是先仔细搜索一遍,看有没有山里红可摘,再去计算要不要去敲那个树桩。

  敲树桩对我来说,是件很快乐的事,深山里各种野果子,很常见的还有柿子,熟透的的味道也很好。冬天下雪的时候,山上的松针落得更多,仍然还是青色的松枝上会结一层雪白的松糖,我爬到树上,摘下整个松枝,我将整个含糖的松针含在嘴里,直到糖全部融化,松针也变得暖暖的才从嘴里拿出来。松糖和白糖的味道一样甜。白糖吃不到,可松糖是不要钱的,免费吃。

  高山上通常会有一条小溪,从山顶一直流下来,汇集到好几座山的山脚连接的地带,形成更宽大的溪流,再向下流到很远的地方。小溪里时常有小螃蟹,小螃蟹只有一分钱那么大,溪里的水很清澈,小螃蟹也显得非常干净,清爽,灰色的多,也有黑色的。放在手心里,它们爬来爬去,爬到手背上时,就会掉下去。汇合处的小溪里,会更热。溪边有很古老的灌木丛,从里面会爬出来小乌龟,偶尔也会遇到蛇,也有像蜈蚣一样的小动物。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在水中一眨眼就不见了,还有不见身体,只见很细长脚的昆虫,黑色的小虾子浮着不动,一有动静,便跳得老高。小晰蜴游来游去,不怕人,人却怕它。

  我一直用心研究各种灌木丛的形状,经验增长,到后来时,很容易就敲得满满一篮子的树桩了。姐姐们还在努力耙柴时,我的小篮已满满一篮了。于是我便自娱自乐,但保持在姐姐们的视力范围内。深山里我最怕的坟墓不多遇见,但是那满山的松树,只要稍稍有点风,便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呜咽声,像有千军万马过来,教人害怕。

  纵使母亲姐姐们及小到六七岁的我,一起努力砍柴耙柴确树头,但家中的柴总是不够烧。对我们家来说,一年四季,柴禾总是第一大事。上工或上学路上,遇到枯死的树枝,总是会捡回家。

  母亲现在还常说,做梦都梦见仍在乡下砍柴,柴不够,梦中惊醒。我也常常回忆,但回忆总是愉快的,想念那松糖的味道,那小螃蟹在手中的感觉,还有姐姐们吃力弓着背装着高高磨子的竹篮子,行走在陡峭山坡的身影。

  艰难的生活并非全是不幸,我最留恋的,便是童年时农村艰难生活的回忆,有丝丝的甜,更多的幸运,正是小时的艰辛,才有今天勤奋努力的我,懂得珍惜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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