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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那年的海棠花

发布于:2016-04-06 07:3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一九七三年,我读高中,学校在镇上。我那地方偏僻,读到高中的人不多,女生就更少了。我们班只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在高一下学期就自杀了。她的姓名我至今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她住在镇上。一天早晨,另一个也是镇上的同学说她自杀了,在河里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是站立的姿势,一头长发像水草在水面荡漾着。这消息令全班错愕,那天的早读没有人再大声朗读,即便下课了,也没有过去的嬉闹和大呼小叫的声音。

  不多时,班上又来了一个女生,叫岳荫棠。那天她是跟着班主任进教室的,班主任介绍她的时候,她就站在讲台旁边,穿列宁装,咖啡色,大翻领,V字型领口,两排扣子比铜钱还要大。她的头发略黄,鼻梁刀削一般,长长的颈脖子白净净的,仿佛是雨后窜出来的一株鲜嫩的竹笋。她两只手交叉着,静静地看着大家,不像乡里姑娘畏畏缩缩的,眼里也无多少羞涩,只是朝我们微微点头后就走向座位了。

  邻座的同学用胳膊肘拐我的腰,凑过来说,乖乖啊,眼睛像两盏灯笼。

  她的座位就在我前排。她就一条辫子,这很稀罕,那时乡下女孩的辫子都是两条,辫子尾巴是用橡皮筋缠的。她的辫子齐腰,粗实,有点黄,像玉米须,辩梢缠着一根粉红布条,只要她身子一欠,红布条就像一尾似飞欲飞的蜻蜓。

  我们班每天都有半小时的“大字课”,所谓“大字课”,就是写毛笔字,每天晚自习前老师都要用十分钟作点评。那天,班主任刚走进教室,还没站到讲台上,就激动了,他边走边展开手上的一张写有毛笔字的《人民日报》:“都抬起头来,看看苏东坡的风范。”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矮个,短脖,脑袋好像就是摞在肩膀上的,他讲课有激情,每到激动处就情不自禁地翘下巴,走路也是急匆匆的,酷似列宁,所以,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列宁”,也喜欢听他讲课。“列宁”把《人民日报》举得很高,我们看不到他的头,他的声音却像海涛一样从报纸后面传过来:“同学们,同学们,这就是书法啊!了不起!了不起!”我伸长脖子看过去,见上面写着两句诗,是鲁迅的“大地麦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那笔力真还有苏东坡书体的风范,一看就知道是长久地临过帖的。

  大家还在猜想“列宁”老师究竟要卖什么关子的时候,他提高了嗓门,“这是荫棠同学的书法!”“列宁”背着胳膊走下讲台,“书法是毛笔字,毛笔字不尽的就是书法,毛笔字离书法还有不小的距离......”不等“列宁”老师把话说完,前面的学生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盯着岳荫棠。我见岳荫棠猛然间低下头,白白的脖颈上泛起了殷红的云彩,“玉米须”上的“蜻蜓”似乎也羞怯了,一闪一闪的。

  写毛笔字不算正式的课业,老师并无特别的要求,只是教些基本功法后,由学生自己写。那时候,全班只有两个人临帖,我临的是柳公权的,还有一个后来成了蜚声海内外的版画、书法家的冯君,他临的是颜真卿的,其他人都是手随心走,信马由缰地写。因为“师出有宗”,字写得有些眉眼,我和冯君被誉为全校的“书法家”,我们还没来得及得意,就来了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花魁”。我想,真是天外有天啊。

  一天,她问我,为什么临柳体呢?柳体纤瘦,还妖艳。似武汉口音。我愣住了,正像我不清楚宇宙间有多少星体一样,也不知道书法有多少体,更闹不清不同书体的风格。我说,别人送了我柳公权的字帖,我就照着写了。她一笑:“都好,只要坚持写,是能修得正果的。”她转过身后又立马扭过头,“你像柳体,瘦精精的。”她又笑,扭头了。“玉米须”里有股香皂味飘过来,那“蜻蜓”一阵扑闪后,又稳稳地停歇在那里,好撩眼。

  学校有个持续一个学期的体育活动,叫“象征性赛跑”,目标是北京,看谁最先跑完学校到北京的路程。我瞌睡少,天麻麻亮就开跑了。岳荫棠也在跑,辫子散开成了马尾,脑勺后面有一个用手绢扎了个蝴蝶结,粉红色的。风吹过来,马尾像一面飞扬的旗帜,“蝴蝶”也随着她的步伐,在潮湿的晨曦中一颠一颤,仿佛活体一般的满是灵性。

  只要不下雨,我们每天早晨都不约而同地并排跑,假若某一天她没来,我就觉得腿脚就沉重了,目光也不自主地朝她来的方向搜寻。她说,能不能跑到北京不打紧,关键是锻炼了身体,磨练了意志。我傻兮兮的,没想这些,就是想第一个跑到北京。

  时间一长,有同学拿我们开玩笑。我难为情,她无事一般,也许她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也许是她的识面大,不屑于他人嚼舌根。快放暑假了,我们跑完最后一圈,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跑了这么长时间,恐怕是到邯郸了。那时,对于河北,我只知道石家庄,经她一说,邯郸就成了我知道的河北的第二座城市。

  那时兴出墙报,一期墙报的大小,就是一整面墙,每期都要用十几张全开的大白纸。我们三个人成了墙报的“主笔”,各自负责组稿、编辑、抄写、画刊头、插画。原先我和冯君两人办墙报,墙报的刊头画是一张全开的纸,每篇文章题头的字体都是不一样的美术字,大的空白处多是粗线条的简笔海浪和浪花上飞翔的海鸥,看起来庄重,不花哨,也不流俗。岳荫棠说,换个风格吧,全部版面都用山水画衬底,然后再在上面誊抄文字,这样有景深。再就是版面要错落有致,文章和文章之间要有扣有楔,看起来紧凑。

  冯画刊头,他用铅笔画骨架,再着色。她歪着头看,不说话,看得很专心。她画衬画,很麻利,宽宽窄窄的排笔、五颜六色的广告色交换着使,她笔下的河流、湖泊、杨柳一派灵动。有一张全开纸上,画的是一幅拥簇在一起的海棠花,她说是用作“刊后语”的......我都傻眼了。我第一次听人说“景深”,第一次看见有人像泼墨一样的画画,第一次看见海棠花,当然还有第一次知道邯郸。我心想,这家伙怎么恁能干。

  她站在条凳上往墙上贴作品,条凳下是一张课桌。她在条登上挪步,摔下来了,我接住她,她还是倒在了地上,压在我的身上。我问她,疼吗?她不说话,只是咧了咧嘴,拍了身上的尘土后,又爬了上去。

  有同学凑过来悄声问我,她的肉多吗?我不得不脸红,无法克制的难为情顷刻间化作一抹流云在我的脸上铺开。那时的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还不满十六岁,似乎是第一次知道这“肉”字背后的含义。

  不久,学校开运动会,要选拔参加全县运动会的运动员,我因为年龄小,被分在少年组400米。比赛开始后,我在第一个弯道抢道时被人绊倒,操场边的哄笑像乌鸦煽动翅膀的声音飘忽过来。我听见有人奚落我,说“和尚的鸡巴,白大了”,“列宁”老师也几乎是捶胸顿足。那时,我已经身高1.75米了,居然跑不过矮我半截的人,要想到“列宁”老师是指望我在县里拔头筹的。我真的是白长了两条长腿。

  我羞愧极了,膝盖也疼。岳荫棠走过来扶我胳膊:“疼吗?”。我没有说话,一拐一拐地拐出了跑道。

  没过多久,驻学校的“贫宣队”说,我们出的墙报有问题,格调不高,是该“列宁”老师负责的。那时,正是“批林批孔”、反“师道尊严”的非常时期,花花绿绿的墙报当是大逆不道,一时间校园里贴满了声讨“列宁”老师的大字报。我天生愚钝,并不觉得这局面的可怕,倒是岳荫棠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走路都不敢抬头,觉得是自己给“列宁”老师找麻烦了。

  快放暑假了,岳荫棠说,你们两个到我家吃饭吧。“你们两个”就是我和冯。

  她家在镇卫生院,就在学校的旁边。卫生院的建筑格局呈口字型,中间是一条由青砖铺成的甬道,甬道两边是水塘,她的家就在水塘边。所谓的家,其实就是一间平房,逼仄、潮湿。房间很整洁,家什少,斑驳的墙上挂着一溜马恩列斯毛主席的油画像。她妈说,这些油画是岳荫棠画的。房间就一孔窗户,窗下的钢筋架上有一株海棠花盆景,花开似锦,果实玲珑,从窗帘里挤进来的阳光懒洋洋地躺在粉红色的花瓣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海棠花,原先只是听说海棠花与牡丹一样贵为“国花”,是专门栽培在皇家园林的,真没想到能在这穷乡僻壤看到它。

  这时我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右派”,父亲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在武汉一家大报做总编,妈妈是武汉协和医院的大夫,爸爸被打发到了团泊洼,跟郭小川等名人一起蹲在牛棚,妈妈则被发配到了我们学校所在地的卫生院。

  我们告别的时候,岳荫棠送了我一本封面破损的《抒情诗的意境》,送了冯一本毛了边的《收获》和《美术字的写法》。我们乐不可支地走了,并不知道她的临别赠书意味着什么。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天,天像筛子一样,豪雨如注,我听说岳荫棠要走了。她是回武汉看父亲,还是走了后不再回来,猜不出个结果。这时,突然想到我问过她、她问过我的“疼吗?”,想到近一个学期的伴跑,想到那“蜻蜓”、“蝴蝶”,想到海棠花,想到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里像有蚂蚁在爬,莫名地烦躁起来。我想去送,却又胆怯了,最后还是没去。我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不去送呢?或许真的是胆怯,胆怯心里不能确定那初次来访的懵懵懂懂的情愫,是光明正大的还是恶不可恕的。其实,我小学、初中的所谓同学,也就是玩伴,真正的同窗之谊是在读高中才有的,但我和岳荫棠的友谊似乎又像酒窖里刚刚开始发酵的米糟,味道都是不确切的,或酸或甜,还是涩了,真说不清。

  她真的就没有回来。我的座位前再没有“玉米须”,没有了那只轻盈似飞的“蜻蜓”,教室里似乎也没有往日的生气了。冯说,岳荫棠转学了。他说得黯然神伤,宛如丢了魂,眼里似有泪光。我说,走就走了呗,城里人总是要走的。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口气干脆得真像个七尺男人,比行走江湖的硬汉子还要洒脱,而落寞却像一蓬春草,在心里繁乱不堪地生长着。

  有一段时间,总会在教室里往窗外看,只要邮差来学校,我都觉得那绿色邮包里一定有岳荫棠给我的信。可是没有。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班主任递给我一封信,是岳荫棠的,我觉得心脏在上蹿下跳。信封很平常,笔迹却是烂熟于心。她说她转学到咸宁了,高中三个学期转了三次学,像一个乞丐四处乞讨,好在和父母在一起了。我给她回信,却再也没收到她的信,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从此杳无音讯。

  之后很长时间,只要有人说到岳飞,说到林荫大道,说到海棠花,我就会想到岳荫棠这个名字,想到她家里的那株海棠树,那粉红色的海棠花。去年,冥冥之中想到,当初她就是一个优秀的高中生了,后来应该是有好的发展的,说不定度娘能找到她的行踪。我像往一池春水里安放海棠花瓣一般,在百度里输进她的名字,依然静水无澜。

  我想,世间的许多相识、相聚,或许就是为了一次难以忘怀的离别,天各一方的静好,未必不是灵魂的相见甚欢。

  说来也巧,本来一直对花草不感兴趣的我,几十年来好像再也没有看见过海棠花,或许,曾经也见到过,只是岁月的打磨,所有的青春往事都沉寂于心而归于尘土,心底不再有冲动和向往了,自己想起或者遗忘,并不关乎春天里所有鲜花的存在,比如匆匆那年的海棠花,我念或者不念,她都以自己的方式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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