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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个乡绅叫甸光

发布于:2016-08-20 21:0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方金明

  甸光姓方,长我一辈,年纪比我父亲大,虽非近亲,因他特别喜欢我,我就把他当做近亲的长辈,一直喊他甸光伯爷。

  甸光伯爷是喝过很多墨水的人,人们都叫他方秀才。早先村里有一个私塾学堂,原先设在一座庙里。说是学堂,其实就一个私塾先生,二三十个不同年纪的孩儿混搭在一起。先生肖姓,只能教一些《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的东西。甸光伯爷从来就没在这里读过书,他家里殷实,小的时候,他爷爷花大价钱在县府里请了先生,专门在家里点对点地教他,十五岁的时候,又把他送到马口镇的一个正规私塾读了七年。所以,甸光伯爷算得上是村里饱读诗书的人了。

  咋一看,甸光伯爷就是一个读书人。他生的精瘦,皮肤白净,没有血色,仿佛是没有光泽的道林纸。大额头光溜溜的,铮亮铮亮,纤细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似乎轻指一弹就会断裂。脸面自颧骨处突然收紧,两侧轮廓斜溜溜的在下巴汇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倒三角形。他的眼睛大而圆,鼻梁直挺挺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抿,就是一条优雅的弧线。

  甸光伯爷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是晚清遗老的样子。戴瓜皮帽,穿长袍。瓜皮帽是青色的,色泽湿腻,帽檐有脑油的痕迹。平日里他就戴着瓜皮帽坐在屋檐下读线装书,偶尔会眯着眼睛咿咿呀呀地背诵《增广贤文》。说是背诵,却不爽朗,那声音是拖腔拖调,一唱三叹,似唱似哭,压根儿就没有诵的韵味。若听见脚步声,他会立马停顿下来,睁开眼睛,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把脑壳微微一低,视线便从眼镜框的上缘爬出来,盯得人心里发寒。

  若是累了,他便抽水烟。水烟的烟具名称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这烟具有一个烟壶,一个烟锅,一杆细长呈弧形的烟嘴,它们都是铜质的。那时“洋火”稀缺,抽几锅水烟就要点几次火,所以有一个燃具叫“媒纸”。甸光伯爷抽水烟的范式也是有些优雅的,他翘着二郎腿,拇指和食指捏一撮黄橙橙烟叶,轻轻捻两个回合就塞进了烟锅。“媒纸”点燃烟叶,他含着烟嘴一扒拉,烟壶里的水就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由于太投入的吸拉,他的两腮便现出两个斜向的肉坑,这时候他的脸是越发的瘦小了。

  我不解,为什么抽烟要在烟壶里装水呢?甸光伯爷眯着眼一笑,说,这你就不晓得吧,水能生万物,也能灭七军,烟从烟壶过堂后就有水分了,不呛喉咙。说罢,往后一躺:“水煮烟云啰——”

  这感叹太高深了,我听得云里雾里,觉得甸光伯爷就是学问好。

  甸光伯爷读了十五年私塾,娶了堂客后还在读书。据说,他两次考秀才都没有中第,到后来不仅秀才没做成,连犁耙农事一样都不会了。他堂客说,这书是读到牛屁眼了,换不来半个红苕。甸光伯爷听不得这揶揄,觉得这话捣了他的心诀,气急了,就会抡起老拳,可不等拳头落下,堂客两眼一瞪,他就愣愣地立在原地,连胳膊都不晓得如何收回了。

  甸光伯爷不事农事,全靠堂客挣工分,他的进项就是写对联、奠章、请柬、书信所得。那时候,全村就他一个能舞文弄墨,每到春节,要他写春联的人排成长队。这时的甸光伯爷满身都是精气神,喜悦、自豪塞满了脸上的每条皱纹。

  大年三十一大早,他就打扫堂屋,把八仙桌放在正中央,置上砚盘,末了,两手扶着桌子角,来回一耸,看是否放得稳当。桌子的一角放着一个木匣子,桌腿边是一个箩筐。春联写好后,有钱的人家自觉自愿地往木匣子里丢几文钱,没钱的往箩筐里丢一刀腊肉,或是一条腊鱼。他嘴里在说“都是乡里乡亲的,生分了,生分了”。嘴里虽然说的溜吧,却从来不曾拒绝过,而且还趁书写的空档口,时不时往木匣子和箩筐里里瞅上几眼。

  那时,我读小学,他写对联,我就在一旁帮他裁、叠红纸、研墨。他告诉我,文人弄文墨是桩高雅活,这所得叫润笔,或者叫束脩。古时候,若是写一篇好的诗文被朝上看中,要被招进官府的,至少也能换得一头大牯牛,或是十亩薄地。

  他边说边摇晃着脑壳,自赏的眼光不时朝我飘忽过来。见他此时得宠的情状和丰厚的所得,我是万般的敬重、羡慕他了。觉得自己日后若是能做一个像甸光伯爷这样的人,我家的祖坟就该冒青烟了。

  七十年代初期,政府说村前的一条河要改道。为了生产方便,村里的干部要甸光伯爷给县里写一份“请示”,让河道从村后走。甸光伯爷下意识搓了搓手,似有为难之处。生产队长说,您读了十五年书,写个“请示”还不是手到擒拿?

  甸光伯爷干咳了两声:\"不就是写个奏章吗?我写,我写。”

  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甸光伯爷把“奏章”拿出来。队长催急了,他说,做文章不是挑草头,急不得的。一旁的堂客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险些说出了不恭敬的话。他堂客晓得,自己的男人这些天是如何熬过来的,水烟抽了一锅又一锅,写了撕,撕了写,脑壳上的几根稀毛都差点抓光了。

  半月后,甸光伯爷把“奏章”递给队长:“我这是行善积德,不要润笔的。”

  队长是个粗人,认不得几个字,也不晓得“润笔”是个么鬼东西。他接过“奏章”一看,戚了眉头,我的乖乖啊,八九张纸:“恁鸡巴长啊?”

  甸光伯爷直摆头:“你不懂的,人忌志短,文要气长。写奏章有规矩的,该写的一个都不能卯掉的。”

  我听说甸光伯爷的“奏章”开篇就是“水利者,命脉也”,之后就是半文半白的之乎者也,大抵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大队支书一看,撕了,说了一句粗话,“还不如放屁,擦屁股都闲糙。”

  我不信,甸光伯爷做文章是很有一套的,前不久他就教过我如何做文章。他说写文章是有讲究的,如何破题、承题、过渡、转接。往日里的先生就说天下文章都有“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每股各有两股,而且都要用对仗形式。这就是八股,要是把这八股学到手了,没有做不出的文章。我想,既然说得如此精到,这一纸“奏章”咋擦屁股都嫌糙呢?

  后来读书的人多了,尤其是甸光伯爷在“奏章”上栽了跟斗后,人们对他过去的那份敬仰就打了不小的折扣。但人们又不得不佩服的满肚子的诗书。他能把《四书》、《五经》说得头头是道,唐诗宋词倒背如流,说起历朝历代皇帝的谥号、皇妃间的花花事,他都是一套一套的,而且他还有绝活,任何一个字他都能说出在四角号码字典里的哪个页码。

  一日,有人来村里走亲戚。这人粗通文墨,是个不信邪的人,他就不相信还有这般神奇的人物,能把一本字典背下来,于是,他便上门探虚实来了。甸光伯爷听说有人叫板,嘴角轻轻往后一收,眉头一皱,似轻蔑,似得意。末了,又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考倒我的人还冇生出来哩”。

  他取来《四角号码字典》往八仙桌上一放,用袖头擦了封面的尘土,像一个守擂的斗士端坐着。或许,他想借此搬回一局,赢一些颜面回来。

  来人拱手,脸上是一大堆的笑容:“老先生,您家是方圆几百里的文化人,我是来讨教的。”

  “三步之内有高人,三人之行有我师。老朽、老朽了。你就直接问吧。”甸光伯爷似乎迫不及待了,也不看来人,食指在舌头上一抹,翻了两页字典后又合上,“这家伙就是我肚子里的肠子,几节几个弯都在我脑壳里。”说罢,他用指头点了点自己宽大的额头。

  来人挑了些关于农事的字,比如薅草的“薅”啊、碾米的“碾”啊,都一一过关了。甸光伯爷很是得意,把一双鸡爪子样的手拢进袖筒,双腿往前一伸,便靠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打探着看热闹的人。

  来人有些惊诧了:神了啊!一会儿,他又想,未必没有你过不了的火焰山?他伸开右掌瞅了瞅,手掌上是一个模糊的“簟”:“晒簟的‘谭(tan)’字在哪页?”

  甸光伯爷两眼上翻,眼珠子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回合,就是想不出结果来。他宽阔的额头有细汗冒出来,亮晶晶的。

  甸光伯爷终究没能说出来,他觉得众人的眼神像鬃刷刮着他的脸,他一直没有血色的脸孔有了少有的红晕。他不肯服输,急忙下位掰开来人的右掌,一看,便扬起头哈哈大笑:“你这是哑巴问路啊,自己都糊里糊涂,还来考我啊。”他抹了一把嘴巴,“这是晒簟的dian,不是晒谭。我是经过风风浪浪的人,小溪沟翻不了船的。”

  大队支书听了这事,有些不屑,说,这有个屁用,就认得几个死字,不如不读好了。村里年长的人觉得支书的话说的在理,因为甸光伯爷字是认的多,除了写几张死对联,却不会读报纸;算盘打得呱呱叫,却不会算账。这由不得村里人揶揄他。

  后来有人谈起这桩往事,觉得蛮蹊跷的,既然能背字典,为什么又有好多字他不认得,还不会写一篇像样的文章呢?有人说,这有么事蹊跷的,他就像110的接线员,只晓得那家单位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如果反过来问一个号码是哪个单位的,接线员是死活都答不上来的。

  这比方该是很妥帖了,似乎点到了甸光伯爷死读书、读死书的死穴了。

  甸光伯爷也真的吃过一次生吞活剥的亏。“文革”一日,快过年了,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毛主席诗词《七律长征》,却在末了两句“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上出了差池。他把“熊罴”读成了“xiongxiong”。这时,刚好大队治保主任路过,问他,为何两个字不一样,都读熊呢?甸光伯爷一愣,这“罴”自己也是不认得的,莫非自己真要出丑了?但他转而一想,这个能出狠招的人物,也只是个初通文墨的家伙,懵一懵就过去了。他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我说啊,世上万物有阴阳,熊也有公母,它们都是熊,前一只熊是公熊,后一只熊是母熊。”

  治保主任不信,回家一查,得了究竟,不免火冒三丈。他想,懵我也就罢了,还如此大胆的篡改毛主席诗词,反天了啊!甸光伯爷当夜就进了“学习班”。

  他窝火,心里堵得慌,没想到满腹诗书的自己,被一个野蛮人给奚落了。想当初自己小的时候,本就是不想上学堂的,看见别家的孩儿爬树摘桑枣籽,在荷塘里摘莲蓬、逮青蛙,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是父亲逼着他读书的。父亲说,在考场放个屁,祖孙三代有福气。十几年下来,他记不清挨过多少次打,背错一个字要打,写错一个字要打。那挨打想起来就毛骨悚然。先生要自己伸开手掌,“啪”的一声打在手心,若是本能一缩,就是更多的“啪啪”声。几个回合的起落,戒尺就折断了。最为恐怖的是“钻栗壳”。先生弯曲着手指,指关形似板栗壳,在我的脑壳上“钻”的”叮嘣叮嘣”的响。我回家哭,做娘的摸我脑壳,眼泪吧啦吧啦地流:“儿啊,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我吃了恁都的苦,可眼下我却是人下人了。

  这悲苦他连一个诉说的人都没有了。他没有儿子,两个女儿出嫁了,老伴前年就走了。

  朔风起,雪片如席,看守回家办年货去了。看守他的人叫元苟,是他的侄子辈,很慈善,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包烟。他说,伯爷,支书同意了,下午我来接你,到我家过年。

  甸光伯爷心里一动,眼睛潮湿了,似乎在自言自语:“多谢了。”

  元苟来接他,见他吊死了。麻绳深嵌在脖子里,舌头伸在外面,舌尖上凝固的血团殷红殷红,嘴角还挂着涎水,右嘴角被老鼠啃了个豁口。

  下葬的那天,面对甸光伯爷的一大堆书,女儿说,都烧了吧。女婿说,留下做个念想吧。女儿说,大大就是被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害了的,留到有个么鬼用。

  书,烧了。黑色的灰烬在雪原里煞是扎眼。我悄悄地捡回那本四角号码字典,在床头背查字的口诀“横一竖二三点捺”。父亲见了,横了我一眼:“你找死啊!”说罢夺了过去,麻利地撕了个粉碎。

 

责任编辑:袁敏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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