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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3-04-05 06:1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朱华洋
儿时,我一直不敢在众人面前提起娘,哪怕是听到关于娘的话题,内心都会涌起一股自卑感,那是一个孩子不愿承担的与生俱来。现在,依然如此,不过怕的是对娘的理解和感悟不够,简陋的话语表达不出我的心意,反而亵渎了这个伟大的称呼。
自从有了自决的能力之后,便没有进过娘家门,不是娘家人对我不好,是我忍受不了街坊四邻看我异样的眼神,不管如何,都令我感到耻辱。直到姥爷病危,两家似冰释前嫌,爷把远在寿光复课的我召唤回来,“你姥爷不行了,见他最后一面吧”,我猛地一震,姥爷……,曾经逗我玩的那个人,七八年不见了。
早已不登娘家门,如同新人见旧人,满脸陌生的我在众亲面前手足无措。进门,娘站在大姨旁边,一脸郑重,死死地盯着我,是埋怨、无奈、伤心,把我打上了不孝子的烙印;转目,堂屋一侧的木床上,露出上身的姥爷枯瘦如柴,艰难的用氧气瓶接济着那口气,维持着微闭的眼睛,如同娘一样,死死地盯着门口;身后,是小舅的声音,“来啦…坐吧……”。八年的不相往来,隔阂难释。大姨让我给姥爷满是针孔的胳膊按摩下,我瞥见娘拉了下大姨的衣角,我知道这是试探我是否还有一分人子之心,我知道娘不得不站在他们一边。默默地走上前去捧起姥爷的手,望着满膊的粗糙和伤痕,撩起我发自内心的痛,想象着他老人家经历过百般无奈的人生之后,在这生命弥留之际,是否感到无助,是否留有遗憾。姥爷在我的轻揉中慢慢睁开双眼,嘴角露出久违的微笑,那是理解、感谢和不变的爱意,是对我差强人意的到来的还愿。忽然,姥爷一脸悲痛的模样,泪水盈眶,我的一只手反被狠狠地抓住,身躯颤抖着、挣扎着前移,耳边一番话语、一个嘱托:照顾好你娘。我知道,我差点成了姥爷生命的遗憾,我深深地觉得亲情在无情岁月、残酷分离之后不会消减半分,一旦生离死别降临的时刻,依然心痛的一塌糊涂。
泪水随之在心里翻江倒海,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受挫的时候。高考失利复读,卧薪尝胆的苦楚;奶奶半身不遂,祸不单行的隐痛;大哥急需用钱,雪上加霜的无助,往往是在痛苦中回忆,在回忆中无奈……
小三我十岁。已经很少跟娘讲话,自认为是娘的丑陋和缺陷抹杀了我童年的快乐,但是看见娘挨打时,还会哭,哭的撕心裂肺。这年,姥爷大寿,那天,娘跟一千块钱都不见了。傍晚,紧闭的西屋里传出爷挥鞭的响动和娘惨叫的哭声;堂屋里是奶的啜泣,是后悔把丢钱的事说出,是对娘进门十几年都不把自己看做一家人的悲痛;而我,躲在屋檐下嚎啕,落在娘身的鞭子在我心上抽出一道道血痕,溅出一滴滴眼泪;羸弱的爹在强势的爷面前跟我一样无助,能做的是埋下头颅,装作一切不曾发生。
娘没有承认。第二天,爷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这事谁也不准再提,其实,除了爷,谁还会提呢?可是,傍晚娘又不见了。爷坐在堂屋里抽着旱烟,烟雾笼罩着小小的土坯房;爹跟我出去找,不祥的预感往往使人害怕,那时我就是这样。第三天,娘家来人了,满满一车,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站在门口痛骂,引来整巷的人围观。只有奶堵在门口,以弱小的身躯僵持着,爷依旧坐在屋里抽烟,我早被打发出去,两家人谁希望我卷进这场关于娘的战争?我坐在村口的大石上流泪,不远处,坐的竟然是拖着病躯的姥娘,我俩对望着,谁都不曾说话,就这样熟悉而又陌生。人渐渐散去,此番记忆却已铭刻,亲人间的战争到头来总是两败俱伤,伤的最重的是心灵。
小五我十二岁。爷跟娘相安无事了两年,娘跟我又沉默了两年。我期盼着上初中,这样就可以离开这个爱恨交织的家,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离开娘所带来的一切。但是,那之后,每在离家时对娘也有了一分留恋。一次放学的路上,与打猪草回家的娘不期而遇。就在校门口,几个多舌的妇女胡乱忙着,娘背着篓子走的有些吃力,不知谁说,“还不快扶下你娘”,接着是欲看好戏的嘲笑,我呆站那里,一股尴尬、自卑、气愤的东西通红了脸,这时娘却用压弯的背撅了撅篓子,快步走了。当时,我感谢娘替我解围;现在,我恨自己不懂亲娘。
高一我十六岁。全家还在为我上了县重点高中骄傲着,月末回家,听奶说娘在捡破烂,谁都劝不住。在大家看来丢人的营生怎不让我生气呢?娘的屋里,堆满了垃圾以至于埋没了那张狭小的床,满屋都散发着浓烈的恶心的味道,真不知道娘怎么睡在这里的?有痛恨娘让我从小抬不起头,现在还是;有同情娘怎么那么难,活的那么落魄。与娘有关的一切都让我想逃避,所以我可以三个月不回家、不想家。高中三年,娘捡了三年,直到今天依然,但我已不怪,娘总得有自己的营生吧,不然活的会空虚。娘在岁月里拾荒,把用生命换回的几百元积蓄统统塞给我,而我却荒芜了岁月,成了小混混,自以为过着潇洒的生活,自以为没有嘲笑、没有鄙视。这一切,娘不知晓,家里人都不知晓。
大一我二十岁。有一次打电话回家,第一次那头接通却一直没有说话,我知道是娘,因为娘是个有些智障的哑巴。在众人眼中,娘是个姘头傻子,在我眼中,娘不是,因为:
娘会在我捧奖状回家时,偷偷地笑
娘会在我不小心摔伤时,偷偷地哭
娘会在街上与我不期而遇时,躲得远远的
娘会在看见我被同学欺负时,骂得狠狠的
娘会偷回别家地里的甜瓜塞进我的书包,尽管我豪不领情,尽管人家找上门来,挨爷的痛骂
娘会拿出捡破烂攒的积蓄藏入我的口袋,尽管我冷面奉还,尽管自己次次难堪,挨奶的笑话
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跟娘通话:
“娘?”
“嗯”
“爷和奶都不在家?”
“嗯”
“都下地啦?”
“嗯”
“那我晚上再打过来?”
“嗯”
“挂了吧,娘!”
“嗯”
娘却一直没挂……
有两个女人给了我现在的摸样,一个是奶,一个是娘,娘生下了我,奶养大了我,此番恩情,同比日月。一个爱的炽热霸道,趾高气昂;一个爱的温暖柔和,默默无声;一个给了我健康的生命,一个给了我完整的生活。没有她们,我不敢想象我的人生会怎样,也许早就夭折在摇篮里,一刻都不得绽放。上天注定我无法在最有力的时候回报奶,对于娘,我怎能不把能做的一切付出?是尽孝、是报恩、也是赎罪。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可为什么爱在身边,我却许久感觉不到,恨却一直将我心占据。娘,先让我恨,后让我愧,深深的愧疚,如果连我都不愿跟娘站在一起,还有谁,能安保娘的老来余生,我又怎么面对姥爷临终的嘱托,面对自己作为人子的承诺。
听爷说,娘小时候跟别的孩子一样,不过一次高烧烧坏了脑子,还讲不了话,便有了现在的小名——锁个,是姥爷希望老天留娘一条命;听奶说,姥爷一辈子只有一个心结,就是娘出事的时候没在家,一直觉得亏欠娘。这亏欠,我想还,一辈子,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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